第四十九章、校長

西漢之初,太學生不過五十人而已,但至東漢後期,人數則激增到三萬,竟在洛陽城內形成了專門的太學區,但即便如此,總體而言,官學的招生面還是很狹窄的。

太學生因官吏推薦而得入學,多為貴族子弟,只有少量出身貧寒者——雖然財產不豐,但考其家世,其實也未必低了;至於四姓小侯學,那更不用說了,向來只招收樊、郭、陰、馬四家子弟——沒辦法,因為就是這四家出資創建的呀。

說白了,中央官學主要招收貴族、官宦子弟,而即便地方官學,也不是對普通平頭百姓開放的。因此逮至漢末,私學乃再度大興,招生面廣,以此填補官學的空缺。比如說鄭玄在高密授課,販夫走卒皆任其聽講;盧植在涿縣,靠著織席販屨為生的劉備都能拜入門下,由此即可得見一斑。

然而漢末亂世,不但遏阻了私學的發展,就連官學亦受到極大沖擊。西晉初期的太學,規模比之東漢縮減了數十倍不止,但仍在其上增設國子學;到了惠帝元康三年,明確規定唯五品官以上子弟準入國子學,五品官以下子弟準入太學,就此學校成為了官宦子弟的禁臠,世家門閥更在教育上都享有特權。至於地方官學,寥寥無幾,始終都沒能興盛起來。

原因很簡單,理論上官學生都是公費的,只招收少量自費生,則當社稷紊亂,國家財政也瀕臨崩潰的時候,誰還有錢去搞教育啊。至於世家門閥,他們可以在自家內部搞族學嘛,自然也不肯掏錢出來資助公家。

裴該一心想要打破世族門閥對教育的壟斷,唯此才能將更多寒門才俊吸納進體系中來,擴大和穩固統治基礎。想要扶持寒門,光靠考試制度是不夠的,因為在缺乏足夠教育資源的前提下,寒門庶族的文化水平普遍比世家子弟為低,就算總量龐大,沙中淘金,究竟能出幾個人才呢?

裴該的用人理念基本上模仿曹操,主張不論身份高低,“唯才是舉”,自不可能無條件地傾向於寒門,甚至於寧要寒門的草,不要世家的苗……

故此當關中政局大致穩定之後,他就耐著性子與群僚商議,尤其跟度部掾柳子高打擂台,又向郁翎等商賈貸款,好不容易才擠出了一筆教育經費來。雖說此前就要求雍州各郡國皆設郡學,如今這一政策也擴大到了秦州,但終究地方財政困難,就算應命,真把學校建起來,也不過虛應故事而已。裴該不打算把這筆教育經費普散地方——肯定不知道被挪作何用了——就計劃著在長安城內,建一所規模較大的學堂,普招雍、秦、涼、梁四州子弟。

對,也包括梁州,雖然目前只有一個漢中郡為周訪所據,但就理論上而言,也算是潼關以西,是他行台執掌之地。

學校的硬件設備好解決,長安城內本來就有很多空房子,隨便挑幾套相鄰的,前後打通便可。況且裴該還“發明”了雕版印刷術——那玩意兒原理很簡單,此前他不過三言兩語,大致描述一番,徐渝很快就領著工匠們給搞出來了,與之相比,反倒是改良造紙術難度更大——先用《姓氏志》和《百家姓》開路,隨即便大量印刷五經。

但是學校的軟件卻比較煩難,最關鍵的——你得先有老師啊。

其實老師也不是太難找,就目前而言,裴該還不打算搞國民教育,他也沒有那個精神頭兒,教材仍用儒家那一套便可,那麽很多關西士人,也包括舊日官僚,裴該與之相談,覺得毫無才具,唯能死讀書的,就都可以往學校裏塞。然而老師一大群,還必須得找一個有本事,有名望,鎮得住場子的老先生來當校長,這事才算四面俱光。

自然而然地,裴該便想到了董景道。雖說董景道在當世為大儒,真擱到儒學史上,連浪花都翻不起一朵來——裴該前世就幾乎未聞其名——但亂世之中,關西雖大,也就只有他一人差堪任用了。況且據裴嶷所說,董老先生“《三禮》之義,唯尊鄭氏”。

其實裴該對於歷朝歷代的儒學派別,並無研究,也不大分得出優劣高下來。他光知道儒自董仲舒為一變,毫無節操地迎合統治階級;到魏晉又一變,化為玄學,也就是沿著董老夫子的神叨叨愈行愈遠;唐儒復歸人事,宋儒化為理學,從此之後,這輛破車就越行越散架,終於徹底固化了國民思想,走向社會的反動面……

但就同一時期,儒學各派孰高孰下,裴該多半分不出好賴——當然啦,基於對理學的厭惡,他感覺南宋之時,浙學為上,雖說浙學和理學究竟有啥區別,他其實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然而他知道,在這魏晉之際,主要的儒學流派就是王學和鄭學,而且基本上鄭學被王學按在地上摩擦,究其根由,王學的始祖王肅是司馬昭的嶽父啊,自然有官方給他撐腰。雖然仍為晉臣,但鑒於原本歷史上西晉之亡和東晉之衰,裴該暗中秉持著一條原則,那就是:凡司馬家提倡的,我就一定要反對,即便表面上不便表示異議,也一定要暗中設法,給他掀個底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