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渡河!

薛濤承父祖之余緒,年未三旬便為族長,護守家業,本身自然不是一個膽怯、無謀之輩,而且他自詡能騎善射,頗欲於此亂世中闖蕩出一番事業來。此前之所以不肯出仕胡漢,原因有三:

一,天下紛亂,屠各驟起,究竟誰才可能笑到最後,此時無可預料,在瞧準了風向之前,他雅不願輕易押寶。因為拖家帶口的,這全族千余人,加附庸、奴婢、佃戶接近萬數,全都依靠他生存,則自身若有蹉跌,就怕連累族人。倘若是孤家寡人一個,說不定他早就降了胡了,即便戰敗,生死也只及於己身——大丈夫難道還怕死嗎?

二,屠各顯貴占據平陽朝堂,雖然對於晉人也多籠絡,終究他薛氏家名不顯,瞧著是沒機會攀上高位的。你不瞧朝堂上一水姓劉的,偶有別姓,也多屠各、匈奴,即便六夷都得靠著姻親關系,才可能封侯拜將,況乎晉人?晉人而在平陽得列高品的,也就一個範隆吧?可人家是一代大儒啊,姓薛的誰能相比?

對了,還有一個王彰,曾為太尉——那是王彌之弟,割據一方的軍閥,除非自己拿下半個河東,有軍上萬,否則怎可能以王彰為榜樣呢?

三,河東郡內各家晉人世豪,多數都處在觀望狀態,膽敢扯旗抵禦胡師的幾乎沒有,但雖多數俯首稱臣,也少有使家主或族內重要人物出仕胡漢的。那麽他薛濤若敢輕易邁出這第一步,其他家族又會如何看待?若為眾矢之的,就算有平陽撐腰,他也沒信心繼續在河東立足啊。

當時象薛濤這般心理的大族之長,乃是常態,說不上基於什麽夷夏之辯,僅僅是目胡漢為篡逆,怕晉軍還會卷土重來,所以不肯急上賊船,想再多觀望幾年再說。所以在原本歷史上,從胡漢、前趙直至後趙,真正為虎作倀的故晉士人並不多,有的也大抵為寒門出身——只有在原本體制下難以出頭的寒門,才會期冀換一個環境,起而一搏。要到後趙覆滅,慕容鮮卑等進入中原以後,因見北方久為戎夷之地,南方的東晉又不思振作,這些大族方才扭扭捏捏地打開大門,正式和外族合作。

可是這回劉粲直接以滅族為要挾,薛濤驚懼之下,就不得不低下他高貴的頭顱了。雖然事後細想,正當晉軍收復河南、關中,逼河而陣的時候,劉粲不大可能在河東郡內大肆揮舞屠刀——這不是自亂陣腳,引敵來攻麽?即便想要殄滅他薛氏一族,也非易事。但正當刀架在脖子上的時候,薛濤又怎可能平心靜氣地仔細分析時局啊。

尤其劉粲“可憐先生嬌妻、幼子,都將死無葬身之地”那幾句話,真是把薛濤給嚇著了。其繼室本是裴氏庶女,年輕貌美,更加知書達禮,夫婦之間甚是恩愛;愛屋及烏,對於那個才剛降生不久的“薛強”,薛濤也是拱若珍寶。屠刀揮向自己或許不怕,但一想到可能妻兒會先自己遇難,可憐小小稚童連“阿爹”都還不會叫,便要橫死夭折,薛淘的骨頭當場就軟了……

由此被迫接受了討晉將軍、汾陰縣侯之封,還答應為劉粲寫書,召裴碩等人前來。不過在此之前,他先央告劉粲,說我跟殿下來至汾陰,還沒來得及通告家人,族內必然惶急,倘若因此而與官軍起了沖突,那我便百死莫贖了。劉粲倒是也很通情達理,讓他先寫信回家去報個平安——當然啦,書信內容,他是要先驗看過的。

亂世之中,人心狡詭,薛濤其實在書信中玩了花樣了,只是劉粲瞧不出來。他特意在書信邊角上點了兩點墨汁,一則表示確實是自己的親筆,而且不是被逼著作書的,二來通告家中,不可輕舉妄動。

他在書信中說,我很好,乃是皇太子親自前來相請,我受寵若驚,一時激動,沒跟家裏告訴一聲就先跟著去啦,想必族人都很擔憂吧。如今我已受了朝廷討晉將軍、汾陰縣侯之封,要留在汾陰輔佐皇太子,家中之事,暫交舍弟薛寧打理。

眾人見信,又驚又恐,但反復查看,確實是薛濤的親筆,信上還點有暗記,這是偽造不了的。終究族長性命無虞,則我等只要嚴守莊院、塢堡,相信不至於會遭了胡人的屠刀吧?

唯有薛寧多了個心眼兒,堅決不許裴氏母子返回莊院,而要他們仍然留滯在薛強壁內。

他跑去悄悄地對裴氏說:

“阿兄書上記認,只是說明他性命暫時無憂,並不是他人強逼著寫下此書的。然而阿兄數月前才剛親往長安,謁見裴大司馬,本有附晉之意,為何突然間會受胡人名爵呢?必然是因情勢所迫,不得不為啊……

“據阿兄書中所言,前來莊前,劫其而去的,竟然是胡漢皇太子!則劉粲因何到河東來?愚弟忖度之,此必欲自汾陰涉渡,以擾關中,是恐我等為關中通傳消息,故此劫持阿兄,迫其受爵。今阿兄在彼等掌握之中,不得已而受其名爵,則若真降胡漢,必惡裴大司馬,若止偽降,胡人狡詐,焉知不會泄露行跡啊?為策萬全,阿嫂與侄兒還是仍留此壁為好。但愚弟在,必要護得阿嫂母子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