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須警惕“以夷變夏”(第2/3頁)

蘇峻聽到這裏,心裏一直按捺著的火頭不禁“噌”地就躥起來了。

其實打鄭林才一開口,蘇峻心裏就很不爽。他跟鄭林也算是舊識了,昔在掖縣鄉下,建塢堡、聚鄉民,自稱縣令的時候,當然免不了要跟太守鞠彭打交道,鄭林依附鞠彭而居,被待為上賓,來來往往的,兩人有所接觸。鄭林乃一州大儒,蘇峻是鄉下孝廉,每次見面都畢恭畢敬的,如執弟子之禮,所以這回一聽說鄭林來了,他才趕緊延入帳中,請至上座。

可是正所謂“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既然我蘇子高這麽有禮貌,你鄭先生也理當謙遜一些吧,結果鄭林上來就稱呼蘇峻為“卿”……蘇峻心說你即便不喚聲“蘇君”或者“將軍”,叫我的表字也可,怎敢坦然“卿”來“卿”去啊?我如今貴為五品輔威將軍,你還是一白身,豈可如此無禮?

當下強按心中不快,仍然笑語以對鄭林,可是鄭林接下來說的那叫什麽話?“不必說晉戎”?還要我跟曹嶷約和退兵?甚至於,想曹嶷這個偽青州牧來封我城陽郡守?!老先生你心裏可有絲毫的尊王之義、華夷之別哪?!

蘇峻是前年冬季離開的東萊,南下投了徐州,隨即跟從謝風抵達河南戰場,參與了多場惡仗,然後去歲秋後,又再率兵返回徐州,屯紮於公來山——算起來,他在裴該麾下,徐州軍中,呆了還不到一年。

可是時間雖然不久,徐州軍中大宣傳運動,蘇子高也是逃不了的,尤其他這種中層軍官,更是裴該洗腦的重中之重。要說對於裴該的華夷理論,煽動無知百姓最見成效,對於已經形成了一定世界觀的士人階層,效果就要略差一些。然而蘇峻身處軍隊這個大熔爐裏,上有重錘、下有鐵砧,反復錘煉之下,裴該那一套也早就已經深入骨髓,與本身舊有的理念融合為一啦。

裴該的華夷論,就蘇子高的總結,可以歸納為以下三點:

一,中國有服章之美,有禮儀之大,只要秩序井然,上位者遵從聖人之教,自可使天下太平、生民樂業,本該是天底下最強盛的國族。只可惜人多私欲,乃至紛亂,中國既衰,夷狄始擾。不是夷狄有多強,只是趁中國之弊,才能暫興。

二,夷狄若不用中國之政,則天下必將永久紛亂,士民將難以安居;夷狄若用中國之政,始可目之為中國人。然而夷狄肯主動地盡棄舊俗,用中國之政嗎?人皆自愛其親,進而愛其鄉,愛其族,則夷狄自然偏愛其種,不肯輕易更化。是以中國之政,當使中國人導之,教化夷狄,而不能使夷狄占居中國而自我革命——後者不但事倍而功半,抑且多數不成。

三,中國之化夷狄,夷狄可入中國;夷狄先入中國,中國反為之變。故此須警惕“以夷變夏”,夷狄假中國之名而行夷狄之政。今中國富而夷狄貧,中國高而夷狄卑,則譬如富家賑濟貧困,以振興鄉裏,假以時日,富者不失其財,貧者亦可保安;而若貧家搶掠富家,則富者變貧,貧者亦不可久據其財——因有更貧者將擄掠之——乃至一鄉皆敗。

(當然了,最後的貧富理論,是蘇峻基於本身立場而做的理解和總結,裴該當然不會說那種屁話。)

所以基於這種理念,鄭林進帳後的幾乎每一句話,都使得蘇峻極度不爽。當下不禁冷笑一聲,問鄭林道:“先生此來,就是欲為我與曹嶷斡旋的麽?難道是鞠守之命?”

鄭林確實輕看了蘇峻,還當他是當年掖縣的小土豪,雖然老爹做過兩千石,自身也舉過孝廉,蘇家終究不算正牌世家,故此才會“卿”來“卿”去,而且不怎麽注意蘇峻表情的變化。他當即喟嘆一聲:“鞠守本有此意,奈何為郡人所挾,不能行我所獻上策。今奉命來,本為與卿聯絡,請卿代守東萊……”說著話,就從懷中抽出一封信來,單手遞給蘇峻。

蘇峻雙手接過,展開來一目十行,不禁發笑。原來鞠彭的意思,是我為守東萊,日夕殫精竭慮,實在扛不下去啦,既然蘇將軍率師北伐,你又是東萊本地人,不如你來代我做東萊太守吧。郡人為禦曹嶷,必肯奉你為主,我可以就此息肩,自求躬耕於鄉裏……

他還在讀信呢,旁邊兒鄭林又催促道:“若卿欲守東萊,切勿為郡人所挾,再與曹嶷相爭啊,我……”

蘇峻合上信,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鄭林的話,說:“鄭先生,我若奄有城陽、東萊,必將率貔虎之師,直驅廣固,滅曹嶷而朝食!先生想我與曹嶷言和,恐怕太過異想天開了吧。”

鄭林不禁愕然,心說我勸了半天,敢情都是白說啊。當即正色道:“卿切勿為一己之私,妄動刀兵,導致生民塗炭……”

蘇峻憤然道:“我為國家伐胡,何謂一己之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