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鋤地(第2/3頁)

他一腳深一腳淺地過來,搶過鋤頭,就請董景道坐在田埂上指點,自己幫忙鋤去雜草。雖說不熟農事,下手沒輕重,小苗都被這小子粗心刨去了好幾株,董景道在旁邊兒看著,還是挺感動的。他心說:“人之向學,固當如是,唯至誠而後可得言教。我常恨所學之不傳,惜乎不得其人,說不定此兒可教……”

這才定神仔細打量這個年輕人,可是越瞧就越感疑惑——這小子不是普通人啊,行止坐臥之間,竟然隱含著一股在上位者的威勢。就算是世家子弟,一等出身,倘若沒有做過好幾年高官顯宦,這氣度都陪養不起來啊。看此人年歲尚且不到三十,他究竟是誰了?

於是便即站起身來,招呼年輕人休歇,要他打水來給兩人清洗手腳。年輕人還納悶呢:“距離昏時尚遠。”董景道笑道:“既是裴君來此,豈可使耕作至昏。”

這年輕人當然就是裴該了,他之所以幫忙董景道鋤地,倒未必有多誠摯的向學之心,也不是為了故意感動老先生。純粹他跑渭汭來一趟不容易,琢磨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我活動活動手腳吧——一則疏散筋骨,二來這幾年都要在關中種地,我也應該多熟悉熟悉農事為宜。

當然最關鍵的,裴該軀殼中是來自於後世的靈魂,並非此世貴介公子,沒有根深蒂固的“小人哉,樊須也”這類想法。

可是他忙得一身臭汗,正覺爽快,忽聽董景道稱呼自己為“裴君”,不由得就驚了——我沒報名啊,也沒穿戴冠服來拜,老先生怎麽就能認出我真實的身份?此老果然非同凡俗,看來我這趟確實來對了啦。

趕緊柱鋤拱手道:“該不恭,未曾先報姓名,先生勿罪。”

董景道聞言,也不禁微微一驚。其實他剛才口出“裴君”之語,本是試探,因為考慮到如今天下高門,無過裴、祖,只有這兩家的子弟才可能年輕而得居高位——瑯琊王氏也有可能,但他們不是多在江東呢嘛。祖家人丁單薄,我沒聽說有這樣一位年輕公子,裴家人可多,與裴該同輩的不少都得以出仕為五品以上——說不定是裴氏子弟,且讓我來試他一試。

結果對方當即報名,說“該”,董景道不禁吃驚。但他終究人老成精,面上毫不表露,只是笑笑,說:“裴公光降蔽舍,料非求學聽講,而有要事訪我——且入草廬中一敘。”

於是延請入廬,分賓主落座。裴該申以招攬之意,希望董景道可以到長安去入幕,還說:“便朝廷顯職,亦可得也。”

董景道搖頭笑道:“我已垂垂老矣,安有入世之念啊?”不等裴該再勸,他就突然說:“前在商洛山中,兩耳少聞外事;數月前遷至渭汭,乃知裴公鎮護關中,於舊制多有更易——裴公可知,士人間如何評價?”

裴該聞言不禁皺眉,隨即畢恭畢敬地拱拱手:“還要請教。”

董景道回答說:“士人皆謂,裴公此是效魏武之行。然魏武閹宦之後,士人多不肯從,無奈之下,被迫棄德而求才,則魏終不能兼並天下,是其因也。而裴公高門顯貴,名重天下,百姓無不引頸相望,士人無不束裝就謁,何以出此下策啊?天下喪亂之際,正當明尊卑、等秩序、廣聖教、宣德化,若徒重小人搜掠之才、舉鼎之力,還如何恢復山河,重造社稷哪?”

裴該不禁莞爾。

……

裴該使裴詵監百僚、督三軍,同時也要隨時注意民間的輿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覺得後者更為重要。

實話說裴該種種新政的出台,老百姓暫時還是感受不到的——百姓關心的是衣食住(遠行者少,所以沒有行),但如今雍州自耕農數量不多,處處都建屯所,故而裴該也暫時沒有改革稅制,百姓們乃無體會。然而士人求仕,對此自然不能不有所怨言,首先是當官都得考試,不象從前,靠門蔭即可得職——雖說以關中大多數家族的水準,也就八九品起家,五六品到頭了。

其次不禁車服逾越,固然自己可以錦衣華服,招搖過市,可是眼瞧著竟連商賈那種下三濫也穿著與自己相同,甚至更華彩,士人心裏怎麽可能高興得了呢?

各種怨言匯聚到裴詵的案頭,再歸納總結後呈遞裴該。因此對於今日董景道所言,裴該早有心裏準備,隨口便問:“先生以為如何?”

董景道微微而笑:“我意裴公今日來訪老夫,正為此事。小人無識之論,固不必理會,亦不可封堵,如昔子產不毀鄉校。然而,若人心有怨,必不能齊,裴公還如何鎮定關中,進而恢復江山社稷啊?是故裴公今日前來,是欲老夫出仕,為公宣揚新法吧?”

裴該連連頷首:“先生大才,然該之所望,不止於此。”

他說我希望老先生您能夠到長安去,日夕候教,同時你也可以給大眾講講課——“該以為,民當知書,始可明理,先明理,然後強健,民強則自然國強。此前胡寇肆虐,太學絕爨,聖人之教不傳,唯世家有所淵源,終究數量太少。中國之異於胡族也,即為有典章制度,有文字書籍,若絕則等同於胡,若識者少則必衰敗。唯不論家世高低,皆有可讀之書,有可從之師,日夕砥礪,始可使國富民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