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龍首約三事

裴該在朝堂上提出天子歸洛,而自己留鎮關中之議,他雖然說不上一言九鼎,但實執朝政,說話的分量也是很重的,再加上司馬鄴惶惑之際,也提不出什麽反對意見來,動議就此順利通過。

但是裴該隨即就提出來,應當召祖逖到長安來,就大駕還洛的具體規劃加以咨詢、商議。

洛陽城和宮室是你修的,如今河南軍政大權都捏在你手裏,那麽該什麽時候動身,該怎麽迎駕,都得跟你商量定了,才好實施。

司馬鄴準奏,尚書便即擬詔。天使賫詔前至洛陽,祖逖迎入,跪拜領旨,然後就打算束裝上道。

但是洛陽百僚都來勸說,認為祖公不當輕易入關——要不然你領幾千精兵過去?

大家夥兒的顧慮皆不敢宣之於口,但各自心知肚明:我等皆認為裴公必不肯奉天子還洛,還在研究著該怎麽給關中施加更大壓力才好呢,卻突然間有召祖公之詔,這是什麽意思?往好裏想,這是裴公想要當面勸說祖公,請他打消請駕還洛的念頭;往壞裏想,裴公會不會以為只要將祖公拿下,就可以奉著天子長居關中,再不東歸了?!

祖逖婉拒了眾人的建議,說:“今長安無警,我奉詔而往,豈有統率重兵之理啊?”帶著驃騎大將軍的車乘、儀仗,再有個幾百兵卒護衛也就夠啦,領幾千兵過去,是打算兵諫啊,還是打算劫駕哪?

最後祖士稚也被眾人的嘵嘵不絕給逼煩了,便道:“卿等欲我揮師入關,是欲使朝廷治我執兵仗向天子之罪麽?!”

你們的擔心我能猜得到,多少也能夠理解,但你們就不考慮,即便領幾千兵馬過去,終究是客場作戰,真要打起來,這些人能保得住我嗎?反倒會落人以口實啊!

隨即又反復勸慰,說我與裴車騎恩義相結,等若兄弟,他怎麽可能會害我呢?再退一步想,即便他想害我,如今大敵在外,便自禍起蕭墻,白使胡寇得利,他就能有這麽傻,偏偏行此下策不成麽?

祖約提出:“阿兄若定要西入關中,懇請將兵符賜予愚弟。”

祖約是前不久才剛從江東跑來洛陽投靠三兄的。此前他曾多次設謀,想要落跑,均被識破,被軟禁在建康,等若囚徒——主要是異母兄祖納堅持不肯放其北歸。一直等到庾亮落馬,劉隗又去長安跑了一趟回來,盡更舊制,祖約才通過秘密渠道向劉隗求告,請司馬睿親自下令,終於使得祖納無奈撒手。

在祖約想來,這河南的基業是咱們祖氏的,兄長你若是冒險前往長安,一旦有事,也只有靠著祖家兵才能救援——不如把兵符給小弟吧,緩急之際方便調動。

祖逖笑著對祖約說:“士少,汝亦與裴文約相熟,難道也不信任他麽?”

祖約搖搖頭:“契闊數載,人心叵測。”

祖逖當即變色,說:“汝既有此心,不可掌我兵符!”轉過頭來,將兵符暫交給太尉荀組執掌。

……

是年三月,祖逖抵達長安,覲見天子司馬鄴。隨即裴該便請祖逖同登龍首原,憑高而論天下大勢。

祖逖首先慨嘆道:“不意劉越石之敗,如此之速……”轉過頭去朝裴該笑笑:“文約洞明世事之能,非我所能及也。”

好幾年前你就說過,石勒必為國家之大患,而王浚、劉琨不合,遲早會被石勒逐一擊破,而且還預言了,兩家都支撐不過旬月去——想不到全都不幸而被你言中了。

裴該亦不禁苦笑,說:“我隨口而言,不想一語成讖。”我也恨啊,恨我這小蝴蝶翅膀竟然就煽乎不到晉陽去,劉琨還是蹈了原本的歷史覆轍,被石勒輕輕松松就給打垮啦……而且他就不肯找路——雖然遠一點兒——來跟我或者祖逖會合,最終還是跑段部去了……

正自為劉越石可能的下場而傷感,就聽祖逖問道:“越石既敗,胡勢復熾,唯有大駕還洛,才可振發民心士氣——文約以為然否?”

他也是憋了很久,自入關中以來,就絕口不提還都之事,一直要到跟裴該二人同登龍首原,身周兩丈內也無旁人竊聽,這才終於宣之於口。

裴該卻並不正面回答祖逖的問題,卻用手中竹杖一指山下,對祖逖說:“君請看,此渭水兩岸,沃野千裏,阡陌縱橫,若能恢復舊貌,足可支應十萬大軍。昔周武居此而滅殷,漢高祖定三秦乃奄有中國,依山帶河,有四塞之險,退可保安,進可席卷天下。如此形盛之處,豈可輕棄啊?”

祖逖心說你果然是想要說服我嗎?可是自入長安以來,探聽到的消息,不是說你已然同意奉駕還洛了麽?

當即回答道:“若曩昔武皇帝即定都於長安,自無別遷之理。然而洛陽為天下之中,是三朝故都,不當更替啊。文約,今天子本非先帝所立,威望尚且不足,若有遷都之議,必遭天下撻伐。且偏居關中,是欲棄中原百姓麽?人心若亂,我等逐胡大業又如何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