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姚弋仲

裴該問裴嶷應當如何對付蒯城的張春——這會兒他還不知道張春已然跑路了——裴嶷答道:“糧秣雖不甚豐,難支大軍遠征,但若止遣部分兵馬,下蒯城以驅逐張春,還是敷用的。”

裴該又問:“張春癬疥之禍,破之不難,但恐上邽復增其兵,導致久戰不決,拖延日久,如之奈何?”

裴嶷笑一笑,拱手道:“文約,此前朝廷行文,命南陽王來長安謝罪,今亦一月有余了。南陽王終無悔意,則朝廷若置之不問,威信何存啊?正當趁此機會,頒發詔書,明令討伐。若朝廷有詔,則秦州各郡國中必有忠勇者,不從南陽王之命,彼方自顧不暇,豈能再發兵增援張春?即前日遊子遠遊說西戎各部,共討彭胡,可見彼等多數心向朝廷,若得詔命,或將各引兵以逆上邽……”

裴該皺眉打斷他的話,說:“叔父所言有理,然而……秦州百姓,亦皆我晉子民,若煽動氐、羌攻打上邽,所經處必然城池為焚、廬墓成墟,我又於心何忍哪?”

裴嶷正色道:“文約,正所謂‘慈不掌兵’,又豈可婦人之仁?南陽王譬如創疣,若不早割,隴道不通,朝廷懸危;且異日糧秣充足後,大軍往征,難道百姓便不遭兵燹之災麽?早定秦州,是愛民,非害民也。”

你擔心詔命一下,秦州大亂,老百姓會遭殃,可是難道任由司馬保在上邽壓榨、豪奪,老百姓就好過嗎?你將來肯定是要兵向秦州的,難道司馬保會束手就擒,不跟你見一仗嗎?到時候老百姓不同樣會受到波及?為怕百姓罹難,難道你就肯放過司馬保不成麽?

裴該輕嘆一聲:“叔父教訓得是,我確實還有些婦人之仁……”沉吟少頃,便說:“且喚姚弋仲來,再詢之以秦州之事,然後定奪吧。”

……

遊遐所推薦的軍須,當日便跟隨入長安謁見,裴該賜他廣威將軍之號,使其集結兵馬,遊弋於安定、扶風西境,防備略陽方向。然後隔不多久,姚弋仲果然安排好了族中之事,帶著三百名羌卒,也來長安覲見,並且表態,願意跟隨裴大將軍,殺胡立業。裴該便賜姚弋仲威遠將軍職,又補了四百晉卒給他,暫且聽命於文朗,在自家部曲中的職務等同於部督。

不過裴該政務繁忙,姚弋仲來了半個多月,還沒有機會長時間懇談過。如今一聽召喚,正在城外練兵的姚弋仲急忙整頓衣冠,又用濕手巾抹了一把臉,然後匆匆入城來見。

這位姚弋仲本年三十七了,正當壯年,生得高大雄壯,面相卻很平和,須發稀疏,並無威勢。

略陽苻氏與南安姚氏,全是從這一代人開始崛起的,而苻洪和姚弋仲的經歷也非常相似——都是先從劉曜,復投石勒,暮年時轉而歸晉。唯一的區別,苻洪是在後趙政權尚存的時候,因為被削奪兵權,一怒之下轉投東晉,並且還擅自稱王;姚弋仲則是因為後趙滅亡,才在病重時對諸子說:

“吾本以晉室大亂,石氏待吾厚,故欲討其賊臣以報其德。今石氏已滅,中原無主,自古以來未有戎狄作天子者。我死,汝便歸晉,當竭盡臣節,無為不義之事。”

裴該前世讀史的時候,就對比過相關二人的記載,得出幾個結論:一,即便氐、羌,亦認為正統在晉,石趙和胡漢一樣,都不過竊奪了北方的權柄而已;二,石勒、石虎在時,苻、姚都竭盡忠誠,可見石勒不必提了,即便石虎,為人雖然暴虐,在政治上也屬一時之傑,故能使外族效力;三,姚弋仲的野心比苻洪要小一些,忠誠心是苻洪所難以望其項背的。

故此他本有招攬這些外族英豪之意,然而遊遐搞死了苻洪……搞死就搞死吧,能得姚弋仲亦足矣。況且外族雖然可用,卻不可多用,駕馭兩人可比駕馭一人,不僅僅一加一等於二那麽簡單,倘若身旁各族英豪環繞,說不定反會落得苻堅一般的下場……

且說姚弋仲入見,裴該賜坐,然後寒暄幾句,問他在長安軍中呆得還習慣嗎?姚弋仲畢恭畢敬地回稟說:“臣雖羌人,在南安赤亭時,族人亦多以耕織為生,幾與晉人無異,且長安距南安又不甚遠,水土可服,飲食起居,並無不適——有勞主公下問……”

裴該最早喊起來“主公”的稱謂,因為並不符和中原士大夫的審美觀,故此並未流行開來,即便舊徐州軍中,也只有一些親信部曲和身份較低的士人偶爾使用——至於甄隨等武夫,則習慣稱呼“都督”、“大都督”。然而外族裏不少人卻很喜歡這個稱謂,覺得可明主從之分,而且顯得親近,姚弋仲雖然來投未久,也已經染上了這一習氣。

就聽姚弋仲又說:“唯軍中法度甚嚴,與臣在族中時不同。但唯明法,始可強軍,臣近日向文督學習軍律,獲益匪淺,自當凜遵,並以之勒束部眾,以為主公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