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農與工

索綝時代的長安城,與其說是國家首都,還不如說是保護天子的一座大堡壘,因為他單抓軍事,民政方面徹底苦手,只能無為而治。

所謂無為而治,是指秦州之事,一任司馬保妄為,雍州各郡國之事,由焦嵩、竺恢等人專斷;朝廷實際只能控制長安周邊的六七個縣而已,尚且長吏缺乏,只命主簿、功曹,除了收糧外,啥事兒都不管。

因此長安的財政狀況才會始終不見起色,六七縣之賦——還未必收得全——怎可能供應索、麴的數萬大軍所需?全得靠涼、秦、梁三州,和雍西、雍北各郡國的供輸。而等到巴氐據梁,司馬保斷絕隴道,使涼州貢賦不通,再加上焦嵩等人亦謀割據,只是有一搭無一搭地送幾車糧谷來應付差事,長安當即捉襟見肘,時常有斷糧之虞。

所以在原本的歷史上,劉曜圍城才不過三個月,便“京師饑甚,米鬥金二兩,人相食,死者太半;太倉有曲數餅,麹允屑為粥以供帝,至是復盡……”那麽大一座城池,數萬兵馬所聚,竟連半年的儲糧都沒有……

裴該既入長安,就必須得改變這種岌岌可危的局面,只是他也不可能憑空變出糧食來。從前的糧秣多由徐州輸運,加上路途遙遠,幾乎把徐方給掏空了,難以為繼;而祖逖在河南才剛開始恢復生產,還把大批物資用去重建洛陽宮闕,也沒多少富裕的可以輸入關中。好在劉曜已被趕跑,平陽方面暫時也不會向河西動兵——且有祖逖在河南牽制,只要牢牢守住幾個渡口,亦可阻之於境外——裴該得到了一段恢復生產,籌集軍糧的相對安穩的時期。

不過先不著急措手——因為再怎麽努力,今年的秋糧肯定就這些啦——裴該先把諸尚書郎及自己幕中下吏撒將出去,到各縣去勘察土地和民眾的狀況。等到出征始平、扶風歸來,情報也搜集得差不多了,他才與裴嶷、梁芬、荀崧、華恒等人反復商議,確定了秋後的生產計劃。

首先是農,裴該把盧志父從華陰調回來,任命為京兆太守,讓他先把長安周邊各縣的土地、民戶數量、狀況統計出來,規劃生產。京兆九縣,原本有戶口四萬,如今因兵燹而歿、流者超過八成,還不足一萬戶,空出了大片土地。裴該下令以建興四年秋九月——收糧之時——為限,凡無主的土地一律沒之入官。超過這個期限,即便本主回來,手持田契,那土地也跟你無關了。

然而通過調查發現,拋荒的田土當中,超過半數全都寄在各大豪門名下,這些豪門雖然大多落荒而遁,卻總會留下幾名成員護守祖業——就好比長社鐘家,舉族俱徙,還要留下一個鐘聲——官府前來勘察,這些成員就把田契拿將出來,說某處某處是有主的,不可妄收……

為此裴該,也包括他所授意的梁芬和荀崧等重臣,親自出面,花了很大功夫與各家協商,軟磨硬泡、恩威並施,要求他們把名下空有田契,卻無人墾種的土地暫借給官家,期以十年。

裴該從前在徐州打土豪、分田地,在關中卻不方便再搞那一套了。一則關中豪門甚多,雖然不比河南、兗、豫,比起徐州,尤其是淮南地區來,數量和等級則都要上一個台階,裴該方欲安定人心,招攬關中士人,實不宜純用暴力壓制。

裴該骨子裏其實很瞧不起那些世家豪門,那不但是一票惡心的封建食利階級,而且其中八成以上都是蠹蟲,對國家、民生毫無裨益。但社會環境擺在這兒,他同時也不得不無奈地承認,若要安民、定國,還偏偏離不開這些家夥……這年月識字率很低,別說平民百姓了,即便寒門士子,真能通讀經史的也並不多。固然通經未必能任事,但若不讀經,非但眼界不廣、心胸不寬,而且光來往公文你就搞不定啊,怎可能做官為吏?

換言之,只有掌握了文字知識——先不管有用沒用——才是命中注定的統治階級,文盲國度是肯定建立不起來的。

所以裴該才被迫要和世家做一定妥協,至於扶持寒門,使其崛起以拮抗世家之事,沒辦法,總得等社會一定程度上穩定了再說吧。如今寒門中若有人才來投,裴該必然青眼有加,但要他自己跑鄉下去尋賢,無益於大海撈針也。

其次就是百姓大多死散逃亡,剩下的數量太少,根本就掀不起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來,裴該想煽動農民鬧革命,也缺乏足夠的基礎啊……

因而只能向豪門商借田土,反正你們短時間內也雇不到人,墾不了地,不如暫借於朝廷。天子親自下詔,尚書頒行制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寫著,這些田地的所有者還是你家,朝廷絕不會私行吞並。

當然啦,若等裴該勢大,朝廷穩固,說吞你的田也就吞你的田了,只要把事端維持在可控的範圍內,不同時得罪所有大族,還怕你等翻天不成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