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求告

夏秋之際白晝漫長,天黑得很晚,這一日荀灌娘從客廳返回寢室的時候,其實已過平常用膳之時,但室內仍然清明通透,還不必要點上蠟燭。

荀灌娘一臉的疲態,都被厚重的脂粉給掩蓋住了,滿頭珠翠,在她感覺比戴上頭盔還要乏累,因此才一進門,就毫無儀態地癱軟在了榻上。喘了兩口氣,她招呼道:“取鏡來,先為我卸去頭上這些阿物吧!”

兩名侍女端著一張矮幾過來,擺放在荀灌娘的面前,隨即出去打水以備主母卸妝、凈面。貓兒則從匣中取出一面銅鏡,寶貝似的雙手攏抱在胸前。

倒也確實是寶物,此鏡徑廣半尺,平滑瑩徹,以紫檀為架,並嵌八寶,還是裴該大荔之戰中的繳獲品呢——也不知道是哪名胡將從何等顯貴人家搶掠來的。不過當日裴該把這面銅鏡送給妻子的時候,表情卻似乎有些遺憾,還說:“今世之鏡,也便如此罷了,聊助卿整理頭面吧。”

荀灌娘就腹誹啊,說得好似你見過後世之鏡似的……似我荀家,同為高門,也從未見過這般好鏡,恐怕是漢代古物,難道你裴家過往繁盛時,就能有更好的不成麽?除非你不姓裴,而姓石,或者姓王……

貓兒小心翼翼地展開木架,安好銅鏡,然後爬上榻來,為荀灌娘逐一摘除假髻上的金玉首飾。荀灌娘忍不住又發牢騷:“鎮日戴著這些,還要求體不能敧,頭不可斜——不想做婦人竟如此麻煩!”

貓兒瞥了她一眼,歪一歪嘴,那意思:你不要可以給我啊,我還沒得戴呢!荀灌娘自鏡中窺見了貓兒的表情,當即笑道:“汝想要麽?除非汝先嫁人為婦啊……可要我為汝說門親事?”

貓兒秀眉一蹙,也不反駁,但明顯有些不大高興。她離開如同養父的荀崧,跟著荀灌娘到裴家來,所為何事,自然不會心中無數,那麽你今天說這話又是什麽意思?是不希望我接近你老公嗎?本來身為一名蠻女,是幾乎無緣於中國士人的,既為荀氏收養,能夠攀上個二流家族已屬天幸,不當再有什麽奢望;只是既然隱隱約約給自己指明了一條更光明的道路——天下高門,何如裴氏?且裴郎又如此英雄——卻又一巴掌將夢想打破,貓兒自然難以釋懷。

荀灌娘注意到了貓兒的表情,不禁輕輕嘆息道:“汝若入我家,則如今日之事,也不可免——我尚難以應付,何況汝呢?”

今日何事為何?說白了就是“閨中外交”。自從裴該進入長安城,執掌國柄之後,便陸續有貴族女性前來拜望荀氏,其實是想通過荀氏的門路,使得自己父族或者夫家可以順利擠上裴該的大船。荀灌娘雖然自小驕縱,行為舉止一若男兒,終究出身書香門第,骨子裏還是世族小姐,道德準則與時論無違——她確實懊悔不能托生為男,但並不認為自己在閨中時的放縱是可以原諒的,總覺得在這方面,老爹所言比丈夫新婚之夜的胡話更加合理……

故此在閨中時,可以仗著父母的嬌寵肆意妄為,既然嫁為人婦,就必須把內幃之事給肩負起來,跟其他太太、小姐們打交道,肯定是免不了的啦。此外,對於裴該目前的處境,荀灌娘也有一定的認知——基於她的出身、天賦、學識,恐怕認識得比裴該麾下很多重將都要清楚——

夫君雖執國柄,終究是外來戶。長安朝廷原本被一群關西人把持著,裴該又逐麴殺索,直接滅掉了關西士人的領袖,則彼等怎可能不恨、不疑?基於裴某名高位顯,又重兵在握,估計恨的人少,但疑者必多——他會怎麽對待關西士人呢?是可以依附,還是必須得給關東人騰地方呢?

所以太太、小姐們的拜望,荀灌娘必須接待,對於她們的試探,也必須在保持一定距離的前提下,偶爾做出親近姿態來,給她們——主要是身後之人——一定的希望。當然啦,最終用某人不用某人,還得老公說了算,荀灌娘盡量不逾本分。

只是這種事大違其本性,也並非其所長,所以荀灌娘每次接待貴婦們歸來後,在親信侍婢——比如貓兒——面前,就難免牢騷滿腹,肆意傾吐。她只能催眠自己,這就純當是打仗了,夫婿在前線作戰,我在後方作戰,可以幫他穩固政權。

裴該還在長安城內的時候,很多家族為了避嫌,尚且不敢放肆;等到裴該率兵出征了,荀灌娘門前遞帖之人數量驟增,一連幾天,都忙得她筋疲力盡。故此當她隨口一句話——還真不是試探,她這會兒沒這精神頭——說得貓兒羞惱之後,便忍不住喟嘆:大戶難嫁啊,你瞧我如今多頭疼,難道你還能比我強不成麽?

當然這話是沒法使貓兒心情轉好的,荀灌娘只得轉過身來,拉著貓兒的手,琢磨著再如何撫慰才是。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忽聽門外傳來仆人裴服的聲音:“夫人,那……辛氏又在門前求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