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兗州方伯

郗鑒郗道徽雖然家世顯赫,且幼通經史,早有盛名,但論官品卻並不甚高。他初仕為趙王司馬倫之掾屬,後見司馬倫有篡僭之心,便即稱病辭職了——就此躲過一劫;等到惠帝復位,郗鑒為司空劉寔召為參軍事,後又轉任太子中舍人、中書侍郎。所歷各職中,也就中書侍郎最高,不過五品而已,與卞壸的一郡之守不分高下。

裴該就不同啦,起家即五品,隨即轉任散騎常侍,是第三品,就算按他現在所有頭銜中最低的州刺史領兵者算,也是第四品,比郗道徽整高一頭。旁人或許還要仰望郗鑒的門第,裴該是不必的,則無論名位、品爵都比郗鑒來得高,又收養其妻兒,真正恩同再造。按道理來說,就該郗鑒主動上門去拜見裴該夫婦,如今裴夫人倒要設宴相請,這個人情可太厚啦。

裴夫人一介女流之輩,她有什麽資格宴請郗鑒呢?不過是因為丈夫出外,代行家主之事罷了——這份恩情還得算在裴該頭上。

是以郗鑒連聲稱謝,郗夫人也說:“我母子在淮陰,多得裴使君看顧,今晚設宴,裴夫人亦曾下貼相邀——此恩此德,我婦人難以答報,夫君則當銘刻在心,無時或忘。”

於是當晚,郗氏夫婦就領著郗邁、周翼前往裴府赴宴。荀灌娘自然坐了主席,郗家四人客席,卞氏一家在旁作陪——也是四個人,卞壸夫婦,還有他們尚且未冠的倆兒子:卞眕、卞盱。

先寒暄一番,郗鑒向主人家介紹自己的侄子和外甥:“二子年齒雖幼,卻有幹才,昔日若非二子,我恐亦難脫虎口……”

當日嶧山戰敗,郗鑒為蘷安所擒,郗邁和周翼倒是僥幸逃了生,但這倆小子沒去追郗夫人所領的大部隊,反而暗藏行跡,遠遠地綴在胡軍後面,一路北渡過了黃河。其後石勒攻打三台難克,繼續北上,占據邯鄲、襄國,那倆小子便跑去向劉演哭訴,請求劉演出手拯救郗鑒——因此石勒謀求與劉演和睦相處,劉演才會提條件,說除非你把郗道徽給我先送過來……

可以說,郗鑒這條命是郗邁、周翼救的——否則以他堅決不肯降胡的志氣,遲早還是會膏了石勒的屠刀。

荀灌娘和卞壸全都贊嘆幾聲,隨即便問起了河北之事。郗鑒把石勒進攻三台,劉演戰敗,逃依邵續的前後經過,備悉陳述了一番,荀灌娘便道:“妾有一事不明,未知是否當問?”郗鑒說裴夫人您請問吧,荀灌娘假裝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問出了口:“聞兒夫曾致信劉將軍,言石勒不可信,當慎防襄國,未知劉將軍何以不聽啊?”

郗鑒輕輕嘆了一口氣,拱手解釋道:“裴公洞徹機先,而吾亦曾勸說劉將軍,不可輕信羯奴,然劉將軍忠厚人也,以為既有盟誓,彼必不肯背約。且聞瑯琊大王命徐、豫二牧北伐,劉將軍乃欲南取汲郡,以為呼應,遂疏忽了北線之防……”

荀灌娘笑一笑:“妾為婦人,不知國家大事,然亦嘗聞兒夫說起……若劉將軍不與石勒盟,恐郗公不能得歸,然不論此事,石勒本敵國也,乃可與之約和乎?劉將軍果忠厚人麽?得非欲畜石勒為犬,使北攻王幽州,孰料彼非犬也,實為惡狼,乃遭反噬……”

郗鑒聞言,臉上不禁露出了些微尷尬之色,只得敷衍道:“羯賊勢大,難以拮抗,不得已而暫時籠絡之耳,劉將軍豈有他意……”

“惜乎,”荀灌娘嘆了口氣,“石勒初至襄國,兵馬疲憊,糧秣不足,倘若劉將軍與王幽州能夠同仇敵愾,南北夾擊,此羯胡不足滅也。二三子各懷私意,遂使虜敵坐大!此兒夫每常切齒嘆息,雲若我晉公卿百官同心一意,又何至於今日之局面?”

郗鑒還想幫劉演洗地,分說都是王浚的錯……可是荀灌娘把老公的話擺出來了,他總不好當面加以駁斥,一時囁嚅,難以接口。旁邊兒卞壸看氣氛有點兒尷尬,急忙端起酒盞來打圓場,轉換話題道:“前事暫且不論,今河北局勢究竟如何,還望郗公教我。”

郗鑒嘆口氣,說形勢不容樂觀啊——“邵將軍所部二三萬,劉將軍所余亦一二萬,本足以扼守厭次,惜乎歷經兵燹,百姓流離,田畝荒蕪,厭次今秋所收之糧,恐怕難過明歲仲夏……”正想提出來,我知道徐州如今發不了兵,救不了邵、劉,那麽能不能先借點兒糧食來應應急呢?

但是他才略一停頓,荀灌娘便即插口道:“厭次無險可守,若石勒再舉大軍來,當如何處?何不奉勸劉、邵二位將軍,南渡黃河,屯於青、兗之地,則依河為守,可策萬全。”

郗鑒心說想不到啊,這位裴門荀氏年紀輕輕,知道的事兒還挺多,當即回復道:“曹嶷雖承諾歸晉,仍視青州為其禁臠,恐不允我等南下。至於兗州……須先問過祖使君。然而,邵將軍本為王幽州所遣,料必不肯輕棄防地而別徙;劉將軍亦無日或忘恢復失土,若南渡河,純為守勢,非其所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