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涼州大馬

郭默帶了北宮純過來,裴該得報,不禁眉頭一擰——唉,北宮純這名字多少有點兒耳熟啊……是誰呢?

這回他沒跟初見郭默之時那般,親自出帳相迎,反而下令說:“命其報門而入。”郭思道此前未得軍令,便即北渡黃河,雖說裴該在回信上準其戴罪立功,但目前尚且不明他在河內的情況,是勝是敗,怎能隨便就給他好臉色瞧呢?

所謂“報門而入”,就是命郭默和北宮純高聲自報姓名、履歷,然後入帳——一般情況下這是守帳軍吏的責任,大聲通報,說某某人求見,帳中下個“準”字,某某人就進來了;不由旁人通傳,而使其自報其名,屬於最低一等的接見禮遇。

“雷霆營督郭默覲見都督……”郭默也知道自己理虧,他還挺識相,沒把劉琨所署的“河內太守”的職銜給報出來——“降將涼州北宮純覲見都督。”

報名完畢,帳簾挑開,二將便即躬身而入,見了裴該單膝跪倒。裴該初見二人,就見那北宮純足比郭默高上一頭,瞧著似有一米九零以上,但等兩人同拜之時,瞧上去身量也差不太多……這說明了什麽?北宮純好長的兩條腿啊!

剛才北宮純是怎麽報名的?“降將涼州……”是涼州人?裴該腦海中精光一閃,猛然想起來了,原來是他!

這個北宮純,後世網絡上傳得神乎其神,說是西晉末年一流的猛將,但其實多出後人腦補,他在《晉書》中不但無傳,就連事跡都很少,《資治通鑒》上略微多寫了幾筆,卻也神龍見首不見尾。

北宮純本是涼州督護,這個職位有點兒類似於後世的政委,主管思想工作,有點類似於徐州軍中的營司馬,與監軍不同,也有參與軍事指揮的權限——監軍插手軍事雖是常事,理論上卻是不允許的。大概是在七八年以前,那時候王彌才剛投靠劉淵,率軍攻掠洛陽,涼州刺史張軌便遣北宮純、張纂、馬魴、陰浚等將率州兵前往增援,一戰而擊退了王彌。此後這支涼州軍就留駐洛陽,多次擊敗來襲的胡漢兵馬,洛中乃有歌謠,說:

“涼州大馬,橫行天下。涼州鴟苕,寇賊消;鴟苕翩翩,怖殺人。”

——“鴟苕”乃是猛禽之意。

永嘉四年,也就是裴該穿越附體的前一年,劉聰率兵經宜陽而攻洛陽,屯兵西明門,城內軍民無不驚駭,也多虧北宮純等涼州將帥領著勇士千人,夜襲胡壘,斬殺胡漢征虜將軍呼延顥,才把人心給穩定了下來。

涼州兵之驍勇,由此可見一斑,但這未必全都是北宮純一人的功勞,後世人腦補,不但都歸功於北宮純,而且把這回夜襲成功當作守住洛陽的直接原因。事實上呼延顥被殺後不久,宿將、大司空呼延翼也莫名其妙地為部下所殺,劉淵聞訊後即命劉聰退兵,劉聰仍堅不肯退;要到數日後參軍孫詢為太傅司馬越謀劃,趁著劉聰跑去嵩山祈神的機會,發動突襲,斬殺留守的胡漢冠軍將軍呼延朗,平晉將軍、安陽王劉厲敗逃中掉進洛水溺斃,劉聰無奈之下,這才只得請旨班師。

“永嘉之變”後,北宮純……其實應該說是那支涼州援兵,退入關中,跟從南陽王司馬模守備長安,旋即司馬模為劉粲俘殺,所部皆沒。估計張纂、馬魴、陰浚等涼州將領全都遇害了,只有這個北宮純,莫名其妙就降了胡啦。

裴該想起了北宮純的來歷,當即面色一沉,喝問道:“北宮純,汝本軒轅苗裔(北宮氏乃春秋時代衛國公室之後,姬姓),中華人士,卻因何背棄祖宗,而降胡虜?!”

北宮純聞言,肩膀略略一顫,他不敢擡頭,只是躬著身回答說:“末本涼州賤庶,受張公厚恩,拔為將吏,奉命東行,衛護天子,奈何胡賊勢大,雖屢戰屢勝,終究難挽天傾。後長安淪陷,西歸之途斷絕,因憐麾下涼州子弟,百戰精銳,生不得返鄉,死將填溝壑,無奈之下,乃暫時降胡……實非本願,形勢所迫耳,還望都督恕罪。”

北宮純話裏透露出來三點信息:一,他的忠誠心只獻給涼州刺史張軌,還真沒有什麽家國恩仇、晉戎之念;二,降胡是不得已,只為全身——說是為了挽救部下的性命,真可信嗎?三,他不是一個人降的,也帶了不少涼州兵投歸胡漢……

說是“暫時降胡”,其實未必,因為在原本的歷史上,這個北宮純投過去之後,就再沒有叛胡反正的跡象了——不象跟他同時被俘並被押送平陽的衛將軍梁芬,後來瞅機會就逃回關中,在司馬鄴長安政權裏一直做到司徒。根據史書記載,其後靳準發動政變,殺劉粲而自立為漢天王,北宮純時為尚書,與同僚胡崧等“招集晉人,保於東宮”,旋為靳準從弟靳康攻滅。

不過這年月民族矛盾還並沒有那麽激烈,中國士人大多無夷夏之防,更何況出身低微的北宮純呢?這路貨多了去啦,裴該也不可能全都以“漢奸”的罪名給鏟除嘍——再者說來,你也得給人留一條自新之路不是?於是不再糾結前事,轉而問道:“既如此,因何今日來降,欲圖反正?且有何言相告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