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爭天(第2/3頁)

“欲驅胡虜,先奉天子,欲謀天下,先據關中,此昔日漢高祖之業也!”

說完這句話,裴嶷略略壓低了一點兒聲音:“文約,卿與我為至親,有些話但與卿說,慎勿外傳。我本非教卿謀逆,所言漢高祖,不過設喻方便一些罷了。”

裴該點點頭,表示明白——要知道這年月最忌諱以帝王類比臣僚,哪怕是多少年以前的帝王,也非現實人臣所可比類,否則必然被人懷疑是有篡僭之心。所以裴嶷才先打招呼:我拿劉邦作比只是說著方便而已,反正這兒也沒外人,你可千萬別多心,也別出去跟人說啊。

“文約此前問我,卿率師西征,未見胡虜即沿江而歸,用意何在,”裴嶷一字一頓地說道,“某私心忖度,文約大概是有三重顧慮。”

“哪三重顧慮?”

裴嶷豎起一枚手指來:“第一重顧慮,此時的關中,有若泥潭,索公、麴公、南陽王互不相容,文約因怕一旦泥足深陷,如蛛絲纏身,手腳束縛,難展宏圖……”

他原本對於天下大勢看不大清——主要是偏處遼東一隅,情報來源實在太少——所以才會起意去輔佐慕容廆,想借師伐胡。但此番南下,先在厭次向邵續請教了一番,繼而又到淮陰與卞壸多番懇談,眼界自然就寬了,想法也有所不同了。要知道這年月最注重情報搜集的,莫如裴該,而且裴該還熟知歷史發展的脈絡,很多事情只要沒有偏離主線,往往能夠挖掘出更深的真相來,這些見識,自然也會時不時地向卞壸灌輸,而卞望之現學現賣,又傳給了裴文冀。

如今的關中,乃至於長安城內,究竟是怎麽一種情況,裴嶷知其大略,便已然心中有數了。

裴該聞言,點一點頭,說:“前歲文秀公(裴徽)曾孫行之自長安來使徐,與我備言關中情勢,以是知之。”

裴嶷笑一笑:“我看今日的關中,可有一比。”

“比為何事?”

“比之漢獻帝之歸洛陽,楊奉、董承弄權,李樂、胡才跋扈,雖強敵在外,而諸將各懷鬼胎,不肯戮力同心。然魏武得荀文若之教,親往奉迎天子,置之許昌,乃成霸業——楊奉、李樂等輩何在?董承雖為獻帝內親,亦不能久啊。”

裴該皺眉思索,就聽裴嶷進一步解釋說:“如今胡軍肆虐河西,長安岌岌可危,公卿多有降心,士卒也無戰意,日夜盼望關東兵馬來救,有若大旱之盼雲霓。卿若果能與祖豫州並駕而前,逐退胡師,入於長安,必得天子嘉勉,到時候身帶強兵,再加回天之功,聲望隆著,又何怕索、麴輩?即南陽王亦不敢自居卿上矣。”

裴該眉心略略一跳,仿佛意動。

裴嶷隨即又豎起了第二枚手指:“文約第二重顧慮,是恐積聚未足,將士未精,不敢遽向虢洛,以逆胡漢大軍。然而文約,古來成其功業者,莫不順應天時,若不順勢,雖強必斃!今天子尚在長安,可以奉之以號令諸侯,倘若長安城破,天子為虜,恐怕卿再無兵進關中的大義名分了吧——須得渡河直取平陽,以救君難,則恐怕比援救長安,要艱難上千百倍了。”

裴該仍然沉吟不語。他估摸著也就這一兩年間,倘若按照原本歷史的走向,長安城便會被攻破,晉湣帝司馬鄴會淪為階下囚,故此在救與不救之間,始終猶豫。若往搭救,湣帝能存,建康政權的位置就很尷尬,司馬睿再做不成晉元帝,他或許不會有什麽想法,但麾下那些南渡僑客呢?起碼王敦是絕不會向長安俯首的,恐怕南北之間烽煙再起,自己夾在中間很難做人。而且石勒還在河北,若與胡漢聯手來攻,兗、豫將會岌岌可危啊。

說白了,晉朝皇室內鬥有傳統,裴該不想把自己也給折進去。他想逐胡,不想殺漢,此前剿杜曾、俘第五猗,一是被逼無耐,二也是發展過程中不得不使的小手段而已。他可不想把這小手段演變成大戰爭。

所以最好是等湣帝被擒,劉曜入關,元帝登基之後,再想辦法統合中原的漢人力量,挑撥劉、石之間的關系——反正遲早是要破裂的——好從中取利。只是歷史已然逐漸偏離了原本的軌跡,還能讓他按部就班這麽走下去嗎?

裴嶷勸自己立勤王之功,好奉天子以討不臣,這條道路真的走得通嗎?一旦入關,自己鬥心眼兒真能鬥得過索綝等輩嗎?會不會泥足深陷,導致數載之功,一朝盡棄?終究索、麴等輩在關西根深蒂固,不是什麽楊奉、董承所可比擬的啊——即便自己是曹操!

裴該此前始終猶豫,要不要救晉湣帝,甚至一度想要付諸天意——我功夫做足了,支援祖逖北伐,祖士稚要能救得了你,是你命大,若救不得,是你命該如此。等到祖逖沒跟自己打招呼就往前沖,結果沖了一波沖不動了,裴該也就暫且息了北伐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