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爭天

裴嶷說:“聞昔日霸王在烏江,亦雲非戰之罪,天不佑護耳,然而……果然是高皇帝得上天眷顧,漢合當興,楚合當滅麽?古來豪傑之士能夠成就其功業者,在勢而不在天啊!”這話裏的意思:成功了就說是自家奮鬥所致,失敗了就說是老天爺不保佑,其實不過給自己找借口罷了——文約你也是這種人嗎?

裴該無言以對,只得垂首不語。

於是裴嶷又把話給繞了回來:“我觀文約之才,不在令先君尊之下……”其實他在瞧過了徐州的治理情況以後,已經隱約覺得裴該比他老爹裴頠還要牛氣,但不方便直說你比你爹強,故而才只得含糊其辭——“且令先君位居中樞,掣肘者多,終不能匡扶朝綱;文約見在地方,山高水闊,實得用武之時。只是這徐州,終非可以搖撼天下的所在啊。”

裴該聞言,心中不禁微微一動——“搖撼天下”這四個字好耳熟哪……對了,裴通也曾經說起過的。

見他還在沉吟,貌似並沒有太大的觸動,裴嶷突然間伸手抓起一把棋子來,狠狠地便朝地上擲去。這套棋子本是大陸貨,陶瓷質地,是裴嶷到了淮陰之後才請人燒制的,以便閑暇無事擺著玩兒,所以材質很脆,這一擲之下,當即散落一地,而且好幾枚直接就裂開了。只聽裴嶷提高聲音說道:“休說是陶,即便是玉石所制,亦難當鐵兵之一擊。即便徐州富甲天下,倉廩充實,百姓安堵,勝兵十萬,然而進無必勝之策,退無可守之險,中原若定,大勢所趨,也必將化為齏粉!所可擇者,唯降、走、死三途而已。”

裴該聞言,有如遭到當頭棒喝,不禁悚然動容。

徐州不是逐鹿中原的最佳根據地,這點裴該自然清楚,他終究比裴嶷還多了兩千年的見識,古往今來,哪有占據淮河兩岸的勢力可以謀奪天下的?從徐偃王開始,直到元末龍鳳政權,都沒有什麽好下場——朱元璋也是在徐州附近起事的,但他先得渡江進據西吳,這才發展起來,最終驅逐韃虜,恢復中原。

當初裴該之所以選擇了徐州,主要還是循著祖逖的北伐路線來走的——歷史上祖士稚渡江後最初的根據地就是廣陵——而且相比兗、豫來說,徐州的外部環境相對要安全一些,農業生產所遭受的破壞也相對要小一些。再說了,若不以鎮定廣陵,守備淮上為說,王導又怎麽會放自己北渡呢?

可是一連種了好幾年的地,成果雖然喜人,前途卻反倒更加渺茫起來。若是按照一開始的設想,自己只管種地以資供祖逖的北伐大業還則罷了,問題是隨著勢力的增長,裴該自身的野心也在逐漸膨脹,他不免會想,驅逐胡虜就一定要靠祖逖麽,我自己來行不行?終究祖士稚也沒幾年好活了,想在對方有生之年徹底平定中原,即便有自己相助,有徐州做後盾,難度系數同樣挺大。那麽祖逖死後又該怎麽辦?自己設謀去接收他的兗、豫?那些塢堡武裝不足為恃,反易為擾啊。

若是甩開祖逖單幹,或者始終將祖逖和他的接班人當作可靠盟友——不,他的接班人未必可靠——自己徐州這份基業又未免太過單薄了一些。真等石勒滅王浚、破劉琨,盡占了幽冀司並,則自己僅靠一州之地,能夠與之相拮抗嗎?

農業社會的生產力,主要靠土地和人口,窩在一塊太平地方光種地,除非真能有劃時代的突破,比方說進化到工業社會,造出火槍、火炮來,否則不可能跟其它地域拉開太大的差距。我以徐州而養十萬勝兵又如何?到時候石勒盡驅四州農兵而來,光拿人命填就能埋了你——關鍵對方不把人命當一回事兒,自己卻狠不下那個心來啊。

正如裴嶷所說,徐州周邊並無可恃的天險,即便能夠擊敗大軍攻伐,也無法抵禦四處侵擾,一旦導致生產破壞、人心離散,就算強兵也會越打越弱,直至敗亡。當年官渡大戰前,沮授曾經為袁紹設謀:“分遣精騎,抄其邊鄙,令彼不得安,我取其逸。”袁紹若是聽從,則曹操必敗無疑!

該怎麽辦呢?自己這第一步已經邁出去了,退不回來,而且實話說,對於初步成果還是比較滿意的,那下一步又該怎麽走?裴該不禁起身下榻,朝著裴嶷深深一揖:“徐州本非立業之佳處,該亦常慮此,然不得良策——還請叔父教我。”

裴嶷淡淡一笑,擺擺手,示意裴該不必多禮,回到榻上來坐。隨即指指棋盤:“譬如弈棋,先占四角,即便不勝,亦可自保,不致大敗。今瑯琊王在江左,有王氏為輔,其根基雖尚不固,勢卻日厚,難以取而代之。王彭祖貪婪橫暴,冢中枯骨耳,若欲奪其基業,先須底定河北——惜乎為羯賊所占。蜀中去不得,巴氐已據,且地勢易守而難攻。若求破局……”伸手一指西北角上:“唯有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