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金角銀邊草肚皮(第2/3頁)

裴嶷搖搖頭:“文約不必太謙。我等自遼東而至廣陵,數千裏間,所經處田畝荒蕪、百姓流離,幾乎無州不戰、無郡不荒,尤以青州為最——即便邵嗣祖(邵續)號為賢守相,也不過安保厭次一城而已,郊外五十裏,路邊乃多見白骨,赤瞳野犬日夜逡巡……徐州南部數郡則不同,百姓多能安堵,雖亦不免時見荒田,但一望亦多稻麥,時近收獲之期,蓬勃之象實在喜人。雖得諸守相之力,然文約為一州之主,又豈言無功呢?”

說著話笑一笑:“天下賢守相,難道齊聚徐方不成麽?總是刺史督導有方,始得如此。”

裴該心道你還別說,真是“天下賢守相都齊聚徐方”了。卞壸、陶侃都是合格的民政官員,自不必提,就連熊遠也只是經驗不足而已,靠著勤奮足能夠彌補一定的差距;而且雖然自己不願意承認,臨淮的庾冰也勉強還算看得過去……邵續那種所謂的賢守相,主要還是打仗打出來的,不是種地種出來的,加上周邊強敵環伺,則樂陵當然不能跟我轄下各郡國相提並論嘍。

嘴裏仍然謙遜道:“該終究年少,見識短淺,勉強治此半州,若有不當處,還請叔父多多指教。”

裴嶷撚著胡子笑一笑,便即轉換話題,問裴該:“文約,此番率師而西,說是為救援長安,勤王護駕,不知戰果如何哪?”

裴該黯然嘆息道:“侄兒哪裏懂得什麽戰事,不過率軍以援祖豫州罷了。可惜豫州才與胡虜交鋒,雖然苦戰得勝,卻無再舉之力,無奈之下,只得暫歸……”

裴嶷微微側過頭來,觀察著裴該的表情:“文約不要誆我,卿出征之前,祖豫州即在郟縣苦戰,卿是得到戰報,方始率軍而西的,二事豈可混為一談?”

裴該當即圓謊:“乃因豫州所部多為塢堡之軍,苦戰之余,彼等鄉氓多有不穩,該才率師前往相助。原以為有該所部這五千徐州兵,足堪再戰,但豫州卻雲時機尚不成熟,該因此折返……”

裴嶷說:“這也罷了。須知軍行千裏,耗費糧秣甚多,既不能挺向虢洛,何不早歸,而要繞至江上啊?聞卿又在宛城擊破第五盛長與杜曾,復下尋陽謀與王處仲一晤——因何而諸多耽擱?”

裴該心說你還真是什麽都知道……想想也對,他的行程自然是不會向卞壸隱瞞的,時常會有書信傳回淮陰——軍行千裏,倘若杳無音信,後方的人心能夠穩固得了麽?那麽既然裴嶷一直在幫忙卞壸處理政事,卞望之又對他沒什麽戒心,要打聽到這些消息本不為難吧。

幹脆也不現編瞎話了,卻注目裴嶷:“叔父以為,該何以逡巡直至今日,方得返回徐州來哪?”這背後的緣由,我尚且不能對你明言,但你又能夠猜得到幾分呢?

裴嶷聞言,略一回頭,瞥瞥兩個親侄子,隨即吩咐道:“取棋來,我欲與文約弈棋。”

裴該一皺眉頭,心說你這是什麽意思,怎麽突然間想起下棋來了?“該素不好棋,棋力亦低。”

裴嶷笑道:“棋枰若大地,棋子如城邑,縱橫十五道,以象中原沃土。落子為布勢,提子如破敵,南北數千裏,都在這尺方之間。為政者豈可不識弈乎?文約若不熟此道,我可為卿解說一二。”

裴開兄弟與裴嶷相處日久,一個眼神遞過來,當即就明白叔父的用意了,於是二人一並起身,去取來了棋枰、棋子,然後也不陪座了,躬身退將出去,說是去安排晚飯。

裴嶷把棋枰擺上榻,放置在二人中間,先落下座子,然後問裴該:“卿若先手,會落於何處?”

裴該不知道他在打什麽啞謎,於是隨便在東南角三三的位置落下一子。裴嶷點點頭:“邊角易守,得之可保不敗,文約所著是也……”隨即伸指一點天元位置:“然而真欲取勝,還須挺進中腹。”

裴該大致明白裴嶷的意思了,便即答道:“倘若邊地不固,又如何挺進中腹?還當先厚其勢,才可逐鹿……爭奪天元。”

裴嶷卻突然間提起裴該先前所落的那個子,擺放到正東座子的外側:“文約落子三三,為取其角,然而若先置於此處,謀占一邊,又如何?”

裴該囁嚅道:“金角銀邊草肚皮……邊自然不如角啊。”

裴嶷笑一笑:“東南之角,本在建康;青徐之地,難道不是邊麽?”

裴該撚須沉吟,他見也沒有外人在旁,連兩個堂兄弟都退出去了,便即一拱手:“還請叔父明言。”別打啞謎了,你想說什麽,大可直言不諱。

裴嶷面容一肅,對裴該道:“文約,天下雖大,我晉實占中國膏腴之地,而蠻夷僻處邊角。中腹之勢難成,而一旦成,足可臣妾萬邦,邊夷醜類何足為慮?然而中國常在,邊夷亦常在,為其得固守之勢,或山林深密,或朔漠浩瀚,中國難以遠逐……”說著話,擡頭比劃了一下床榻:“若以此榻為天下,則棋枰只是中國,中國亦有角、有邊、有腹——其腹,河洛也,得天下之中,據形勝之地。然則中國四角,各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