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蝗神(第2/3頁)

喧嘩聲再度逐漸沉寂下去,那幾名老人就跪在裴該身前,其中一個戰戰兢兢擡起頭來,回答道:“誠如使君所言,還請使君主祭,救護我等。”

裴該點一點頭,繼續高聲問道:“汝等自不能祭麽?何以求我?”

“我等草民,有何威能?安識天意?使君受天子所遣,守牧徐州,那是如同天上星宿一般的貴人,必能上恪天心,下安黎庶——使君的話,或許老天是會聽的。”

裴該一撇嘴,緩緩地把竹杖按在老人肩膀上:“汝等也知我受天子所遣?則何謂天子?天子乃上天之子也!汝等百姓,亦皆天子之子,是天之孫!上天若有靈,安有別遣什麽蝗神來害自家孫輩的道理?!”

隨即空著的左手往袖子裏一縮,取出一物來,高高舉起:“汝等且看,這是何物?!”

近處的人擡眼一望,紛紛答應:“是蝗。”

那是一只個頭挺大的蝗蟲,色作青灰,足翅俱全,裴該在登山前隨手捉了掐死,揣在袖子裏,這會兒取出來,先亮給大家夥兒看清楚了,便即喝罵道:“人以五谷為命,而此物卻食五谷,殘害百姓!我受天子詔守牧徐方,徐方百姓皆我子民,竟欲害我子民,我與此物不共戴天!”說著話一抖手,直接就把蝗蟲給塞嘴裏了,還“咯吱咯吱”,嚼得非常大聲。

嗯,一股土腥氣,好難吃……早知道就逮只小點兒的了……但太小又怕老百姓看不清……

裴該此舉,山上山下,眾人皆驚——有那離得遠瞧不清的,自然口耳相傳,一會兒也全都知道了。裴該不等百姓議論,一邊嚼著蝗蟲,一邊擡起腿來,“嘭”地就把供案給踢翻了,然後一咬牙,硬梗著脖子把蟲渣吞咽下去,大聲說道:“我乃天上星宿,小小蝗神,安能害我?彼真有靈,便當趨避,若不肯走,我便帶汝等殺滅之!胡賊我尚不懼,設一空城即可嚇退,而況小蟲乎?!”

隨即擡起竹杖來朝著屯墾地方向一指:“有不想餓死的,都跟從我,去殺滅蝗蟲!”

……

裴該這場做秀,當然是學的唐太宗。根據史書記載,唐太宗李世民就曾經生吃過蝗蟲,還說:“人以谷為命,而汝食之,是害於百姓。百姓有過,在予一人,爾其有靈,但當蝕我心,無害百姓。”左右都說這玩意兒臟啊,吃了怕會生病哪,李世民回復道:“所冀移災朕躬,何疾之避?”

不過李世民做秀是在宮苑之中,老百姓壓根兒就瞧不見,他主要是做給那些反對捕蝗殺蝗的官員瞧的。裴該直接移植過來,施之於百姓們面前,效果卻只有更好。

因為這年月的老百姓普遍崇拜權威,不但怕官,而且敬官,總覺得高門世家子弟,以及那些高官顯宦,都跟自己不是同一種生物,即便並非天星降凡,也必有無盡的威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之類的話並不見得真能夠深入人心,而且就算知道,也得等到完全活不下去了才可能拿出來說事兒。

所以很多事情,只要官吏帶頭,百姓們自會盲從,除非他們同時被“族權”給牢牢禁錮住了,而那些土地主雖然眼界不廣,卻多少比庶民聰明一些,乃能隔絕官民,掌控鄉裏。這是封建時代愚民政策的重要來由,固然老百姓有了知識,能夠生產出更多物資,但有了知識也不好管了呀,到時候官家不擺出足夠的道理來,誰肯聽從?所以就理論上來說,隨著知識的普及,甚至於大多數鄉紳都成為有功名之人,政府對地方的掌控就越是困難,但那又不是真正開啟民智,而只是導致權力下移至鄉紳階層而已。

好在屯墾地就沒有什麽鄉紳,固然無論從江北拉來的,還是從嶧山上逃來的流民,其中也有一些是認識字甚至能讀書的,但終究喪失了土地和家財,就很難竊奪地方官府的職權。屯墾地又以軍法部勒,所以沒有鄉紳階層的阻隔,官府政令可以直接行之於每一個老百姓。那麽在老百姓心目中,裴使君作為官府的代表,和“天”也就沒有什麽太大差別啦。

尤其裴該軀體裏的靈魂來自於兩千年後的信息社會,非常清楚社會輿論的重要性,他曾命裴寂、甄隨等人到處散播流言,在百姓心目中塑造自己的高大形象——毀塢堡,殺豪強是一事,目的當然不是為了統一政令、搜掠物資,而純粹是為了除惡霸,安黎庶;“空城計”嚇退支屈六也是一事,可見使君謀深智廣,完全有能力保障地方平安。

各種謠言越傳越邪,甚至於有說裴使君能夠呼風喚雨,撒豆成兵,所以站在城頭施法,就把胡將當場殛殺馬下,胡兵四散而潰,竟被斬殺超過七成的……你不見城門上掛出過胡兵的腦袋來嗎?啥,才幾顆?那是你眼神不好,沒瞧清楚,再說了,你只看了一座城門門,另外還有三門你都有去瞧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