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蝗神

這次蝗災,是從青州的樂安、齊國之間開始的。曹嶷可算是倒了血黴了,才剛“送”走石勒,還從石勒手裏交換了四五千人用來開墾荒地,本打算秋收後征糧募兵,盡取全青的——掖縣、不其等地的塢堡武裝以蘇峻為首,雖然曾經協助他抵禦過石勒的侵攻,卻始終打著晉朝的旗號,不肯臣服,曹嶷欲平之久矣——誰想到突然間蝗災就起了。蝗群過處,遮天蔽日,別說稻麥了,就連草木皆被噬盡,眼瞧著今秋很可能顆粒無收。曹嶷捶胸泣血,卻完全拿不出應對之策來。

蝗蟲是天災啊,誰又敢於和能夠跟上天作對呢?

烏壓壓漫天的蝗蟲,在肆虐了青州之後,又再浩浩蕩蕩南下徐州,還沒等裴該等人反應過來,前鋒就飛過了淮水,進入臨淮縣境。媯昇的反應慢了一拍,初始只以為是普通的蟲害呢——終究江南地區蝗災較少發生,他腦袋裏就天然缺了那根弦——裴該可是當即色變。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終究他前世是個歷史發燒友,對於中國古代幾次規模龐大的蝗災所造成的可怕危害,也曾經在歷史讀物上有過接觸啊。

趕緊吩咐媯昇,動員全體屯墾地的民眾,再加上護兵,一起捕蝗滅蝗。他本人則打算快馬揚鞭返回淮陰縣城,去和卞壸商議應對之策。估計要想徹底殺滅哪怕只是防堵住蝗蟲都是很難的,但若毫無應對之策,那就徹底完蛋啦,及時防治,或許多少還能剩下一點兒糧食來。

可是才剛跑出去兩裏多地,卻被媯昇騎馬追了上來。裴該以目相詢,媯伯潛吊著眉毛,苦著臉說:“使君,百姓都說,蝗是天蟲,如何可捕?彼等已設下香案,還望使君前往主祭,請上天收回這災異去吧。”

裴該若不是騎在馬背上,當場就會飛起一腳,把媯昇踹個生活不能自理——我還當你是來求問捕殺方法的,敢情是來請我回去主持祭祀……祭祀有屁用啊?我又不是法師,難道還能把蝗蟲都給咒死不成嗎?!

可是再一想,這年月別說老百姓了,就連很多官吏在自然科學方面都徹底的愚昧,把蝗蟲當作什麽“天蟲”,倒是也不奇怪。

裴該還記得,《新唐書·姚崇傳》中曾經記載,姚崇擔任宰相的某一年,山東(指函谷關以東的河南、河北、山東等地)鬧起了蝗災,“民祭且拜,坐視食苗不敢捕”,姚崇上奏請求督促各地官吏,組織百姓滅蝗,結果“議者喧嘩”,好多官員都不同意。黃門監盧懷慎還勸姚崇說:“凡天災,安可以人力制也?且殺蟲多,必戾和氣,願公思之。”

——特麽的還殺蟲子多了有傷和氣,這廝顱骨裏裝的究竟是人腦啊,還是狗屎哪!

幾百年之後,朝野上下還存在著這種詭異思潮,何況這年月的老百姓呢?看起來自己還非得回去“主祭”不可了。

於是被迫打馬而回,果然遠遠的就見田埂旁的小山包上聚集了無數的百姓。媯昇一邊呼叫:“使君來也,使君來也。”一邊指揮士卒,分開人群,請裴該登山。山坡也不甚陡,裴該雙腿一磕馬腹,直接就沖上去了,到了頂上一瞧,只見供案、香燭都已經準備好了,幾名白發老人就圍繞在香案周邊。見到裴該上來,並且翻身下馬,老人們趕緊招呼百姓跪拜,同時雙手奉上筆墨和木版:“請使君主祭,行文禱告上天,收去蝗蟲,勿使我等受災吧。”

“呼啦啦”,連百姓帶士兵盡數跪倒,山上山下,只有裴該和媯昇兩個仍然站著,真正鶴立雞群。媯伯潛還在考慮,我是不是也該跪呢?還是等使君寫好了祭文,禱告的時候,我再跟他一起跪?就見裴該隨手接過筆、版等物,緩緩掃視眾人,然後開口問道:“屯所百姓,已齊聚了麽?”

有個媯昇手下的小吏稟報說:“七成已至,余者正絡繹趕來。”

裴該點點頭,說:“可矣。”隨即把手中的物品往供案上一撂,將須臾不離的三尺竹杖高高揚起。百姓們原本還在哭號、哀懇:“我等辛苦耕種,好不容易得上天垂憐,也無疾風暴雨,莊稼長勢喜人,卻不想遭此無妄之災。蝗蟲過境,必然顆粒無收,我等都將餓死,還請使君救我,使君上恪天心,必能求得老天收回責罰……”眼見刺史先不說話,卻舉起了竹杖,趕緊伏低身體,絕大多數人也都暫且停息了哀嚎。

裴該一直不言不動,直到喧嘩聲終於徹底平息下來,他才長長地吸一口氣,扯著嗓子高聲說道:“汝等百姓收聲。我聽人言,說蝗是蝗神,受上天所遣,盡食田禾,以害黎庶,故此當設此祭,以禱告上天,使收災異,是這樣麽?”

“是啊,正是……”四下喧嘩聲再起。

裴該將竹杖望風一抽,“嗚”的一聲,大喝道:“都收聲,由耆老回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