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釣魚(第2/2頁)

才到正堂門口,就見裴度叉著手,恭立門旁,見到裴寂先是點點頭,打個招呼,隨即又輕輕搖頭,把手指豎在唇邊,“噓”了一聲,那意思:使君正跟人說話呢,你腳步放輕點兒,盡量別出聲,也別進去,就跟我一樣在門口候著吧。

裴寂笑一笑,表示會意,也便恭立在裴度身旁。他本無意偷聽裴該都在堂上說些什麽,但自然有一聲高亢之語傳了出來:“使君如此做,非但有負君子之名,抑且可能喪盡一州的人心哪!”

裴寂很熟悉這個聲音,絕非他人,而正是州別駕卞壸。

在裴寂看來,卞壸這人有點兒不知道變通,三天兩天會跟使君頂牛,雖然雙方在人前表現得還算和睦,私底下吵架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不過一般情況下,使君巧舌如簧,都能把卞壸駁斥得啞口無言——未必真心服,但實在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來反駁——而且卞壸執著於君臣之禮,也很少扯著嗓子吼裴該。今天這是怎麽了?卞別駕竟然發這麽大的火?

當即轉過頭去,向裴度以目相詢。裴度又搖一搖頭,那意思:過後再跟你解釋吧,這會兒咱們還是別出聲為好。

裴寂不自禁地就豎起耳朵來了,就聽裴該反問道:“卞君以我為君子乎?須知亂世之中,君子之行於國事無益,於百姓無助,但能建功,我無須君子之名。至於一州人心……嘿嘿,卞君可知,何謂人心?”

“百姓之欲,即人心也。”

“既雲百姓,所欲自不相同,當以富者之欲為心呢,還是當以貧者之欲為心呢?當以寡欲為心呢,還是當以眾欲為心呢?”

卞壸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頓了一小會兒,然後才反問道:“無論貧賤富貴,彼等無罪,何可破其家?”

“侵占田畝,逾越制度,如何無罪?且彼等罪狀皆在於此,難道卞君視而不見麽?”

“則是使君先縱容彼等,然後繩之以法,此與坑陷何異?!”

“不錯,我就是要釣魚執法!”裴該竟然大笑起來,“我自垂綸,若魚不貪餌,誰能捕之?此與法度何違?”

“雖然不違法度,卻有傷上天好生之德!”

“卞君大才,竟然知道上天有德?天果有德,又為何使虜騎縱橫,天子蒙塵?其實天無私無偏,無心無德,是故老子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當從世間之法,不從遐邇之天!”

“使君明日所為,未必無違法度,且前日所為,難道不是違法麽?當日與我言,權也,如今看來,早有謀劃!”

“我固早有謀劃,專布香餌,釣此錦鯉。卞君若怪我前日相欺,該誠心致歉,然明日之所為,不可變更也!”

“我固不值使君所為!”

“無須卞君相值,也無須卞君相助,我自為可也。”

兩人爭吵了老半天,裴該始終說服不了卞壸,但卞壸終究是多年的官僚,他也知道事關重大,不管自己是不是贊成,使君之謀,都不能從自己這兒泄露出去,因此話語間很有分寸,並不牽涉細節。最終兩人鬧得不歡而散,卞壸拱一拱手,就主動告辭,退出來了。

裴度、裴寂二人趕緊俯身向卞壸行禮,卞望之也不理他們,氣哼哼地就走了。裴寂朝他的背影擠了個鬼臉,然後才端正容儀,入堂來向裴該稟報:“使君所需美酒,已然運至縣中。”

裴該心情正不大好,隨便瞥了裴寂一眼,就問:“汝在淮泗,睡得可安穩麽?”裴寂聞言嚇了一跳,趕緊跪下:“左右不過奉了主人之命,敷衍彼等而已……”裴該長長地透了一口氣,擺擺手:“我並無責怪之意——此番前往,可有收獲?”

“並無更多……”

“罷了,也足夠了,”裴該點一點頭,“我這便行文各塢堡,召彼等前來議事,仍由汝二人送去……”順便把裴度也叫進來,對他們說:“度者,權也,法也;寂者,靜也,安也。我固與汝二人有大期望,才會給汝等起這般佳名。汝等好生做,待我事成,不但解放汝等,且將授汝等官。”

裴度急忙表態:“小人等只願為主人奴,不願為官。”

“胡言亂語!”裴該一瞪眼睛,“人安有自甘為奴者乎?不過因情因勢,不得不為耳,若可得解,誰不歡欣鼓舞?既與汝等佳名,便不要同乎愚氓,要有志氣——司馬家奴做不得官,誰雲我裴家奴也做不得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