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祖家兄弟(第2/3頁)

在他的想象中,祖逖應該是一條魁梧大漢,高身量、黑臉膛,就算不跟猛張飛似的滿腮虬髯,那也得有一部威風凜凜的黑胡須才對。可是眼前這個祖逖,不過中等身量,看上去未見得有多魁偉,而且滿面風霜之色,鬢角星星點點,花白的胡須疏疏落落——分明是一位老人家嘛。

這是因為在裴該的印象裏,還是那個天不亮聽到雞叫就起身舞劍的青年俊才,卻不想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其實祖逖比王導還大十歲呢,如今已過不惑之年,在這個時代,就算是一只腳已經邁進棺材裏去了,加之多年來顛沛流離,還怎麽可能維持壯年人的相貌和精神?

王導是見過祖逖的,來到面前後率先行禮:“士稚別來無恙啊?”

祖逖皮笑肉不笑地還禮,然後略退一步,伸手指指側面一條漢子:“此舍弟士少也。”那漢子面對王導,腰躬得相當之低,自我介紹說:“成臯令祖約。”因為名位太低,所以不敢跟哥哥似的,與王導平禮相見。

等祖約擡起頭來,目光正好與王導身旁的裴該相接觸,不禁微微一愕。裴該朝他笑笑,心說你要不發怔,估計我還瞧不出來——這雙大眼睛,不正是昨晚那名領頭的,還跟我搭過話的強盜所有麽?

王導隨即給介紹裴該:“此裴文約也。”裴該朝祖氏兄弟作揖,口稱:“見過祖徐州、祖令。”這是因為祖逖在去年曾被司馬睿任命為徐州刺史。

祖逖上下打量裴該幾眼,微微而笑:“得非‘典牧’君乎?”裴該點頭:“不想祖徐州也聽聞過區區的渾名。北客南來,南人往往為制雅號,閣下若入建鄴,自然也會得著此等渾名的。”

祖逖“哦”了一聲,隨口問道:“不知彼等會喚我為何?”裴該一挑眉毛,笑得很燦爛:“或為——‘南塘盜’?”

“文約休得妄言!”王導趕緊呵斥裴該,然後向祖逖介紹庾亮。等庾亮也跟祖氏兄弟見過了禮,祖逖就一擺手,將眾人引入莊中。

這莊子也不過幾十戶人家而已,祖氏寄居在最大一所宅院當中,土墻不圬,木棟不漆,頂蓋茅草,院子裏還有老母雞領著一溜小雞崽兒在散步……王導見了直皺眉頭,就問:“士稚故儉薄,亦不當居於這般所在,何不進城,導當掃榻相迎。”

可是等進了大堂,王、庾二人卻全都驚了,只見簡陋昏暗的堂上竟然擺著好幾堆裘皮服裝、絲綢被面,幾案上則散摞著不少的珍珠、翡翠,金銀首飾……王導斜眼一瞥裴該,那意思:竟然被你給猜中了!

隨即就指著那些東西,板起臉來問祖逖:“士稚,此物從何而來?”

祖逖絲毫也沒有不好意思,隨便一擺手,請來客坐下,然後回答道:“昨夜舍弟自南塘取來——茂弘何必明知故問?”

王導皺著眉頭,瞥了一眼對面的祖約,沉聲道:“令弟也是宦門之後、國家官吏,豈可為此盜賊之行?”祖逖嚴肅地點一點頭:“正是,卿等來時,我正在訓斥舍弟……”

沒等王導反應過來,祖逖就又轉向祖約:“如何,王茂弘亦責備汝,難道我說錯了麽?那些衣衫還則罷了,可以禦寒,至於珍珠、翡翠,饑不能食,搶來何用?汝是宦門之後、國家官吏,怎麽眼界如此之淺,見些婦人頭面便起貪心麽?我等初來江東,即欲變賣,亦不知哪裏去找門路啊!”

祖約躬身致歉:“是弟之過也,兄長且息慍怒——今夜再往南塘一行,絕不取那些無用之物了……”

王導和庾亮聽這哥兒倆一唱一和,都驚得目瞪口呆。庾亮先反應過來,眉毛一豎,就要拍案而起,王導跟他是布衣之交,非常稔熟,及時一伸胳膊,攥住了庾亮的手腕,隨即輕輕搖頭,示意他稍安毋躁。

就見祖逖突然間轉過頭來,面向裴該,口稱:“‘典牧’君。”裴該一拱手:“不敢稱君,未知徐州有何見教?”

“卿昨夜與舍弟言,能叫開南籬門,欲引舍弟往烏衣巷去搶掠,此言可真麽?”

王導、庾亮各自皺眉,望向裴該。裴該面不改色地否認道:“哪有此事?”

祖逖把身體朝前方略略一傾,雙目如電,凝視著裴該:“難道是舍弟欺我?”

裴該毫無畏懼地與之對視——面對張賓那雙刀子眼我都不怕,何況是你?你若生得再威風一些,或者年輕個二十歲,還則罷了,就如今這副老農相,再怎麽瞪眼也不可怕啊——緩緩地回答道:“想是令弟聽岔了,我未言引彼等劫掠烏衣巷……”隨即斜眼一瞟庾亮:“如庾元規家住何處,便不曉得。我所識者,唯王茂弘府上耳,故雲要引彼等去掠茂弘。”不等王導也朝他瞪眼,裴該先狠狠地搖頭,又長長地嘆息:“惜哉,令弟膽怯,只敢劫掠布衣之家,而不敢冒犯王侯之宅。盜而有道,可縱橫天下;賊而無膽,便無足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