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典牧州郡

所謂“典牧”,乃是裴該南渡後新得的綽號。

江東土著普遍厭惡北方僑客,所以來一個——當然得是有點兒地位和名氣的——就給起個不怎麽耐聽的外號。當然啦,事不可做絕,這些外號雖然暗含戲謔之意,倒還不至於讓人聽到就當場躥起來。

好比說叫王導為“僑首”,意思是北方僑客的首領;你若改稱“傖首”,王茂弘說不定就得找個借口把你收監了。叫王敦為“食豆郎”,那是因為王處仲初尚公主的時候,某次吃過飯,跟著公主從宮裏出來的婢女用金盤盛水,琉璃碗裝澡豆(豆、面和某些藥品相合,制成的一種丸狀洗滌用品),想請他凈手,結果王敦不認識,還以為是幹飯呢,把水和著澡豆,拌一拌就給吃了……倒是無毒,就不知道是啥味道。

其實王敦還有更糗的事兒,那就是某次上廁所,見到漆箱裏盛著一些幹棗子,本是用來塞鼻子的,他卻當成是果品,邊蹲坑兒邊往嘴裏填,當場給吃了個一幹二凈……終究跟廁所相關,這事兒聽著就比較“臭”,所以你若敢稱呼他什麽“食棗郎”——郎即“婿”意——王將軍分分鐘帶兵過來教你做人!

還有周顗,因為肚子比較大,所以被稱為“便腹君”。這個詞匯的由來是後漢經師邊韶,字孝先,某次授課時白晝假寐,弟子們私下嘲諷他:“邊孝先,腹便便,懶讀書,但欲眠。”邊韶聽到後就說:“邊為姓、考為字。腹便便,《五經》笥。但欲眠,思經事。寐與周公通夢,靜與孔子同意。師而可嘲,出何典記?”所以細究起來,不太象是罵人——你若叫周顗什麽“酒囊君”、“飯桶君”,估計他就該跟你急了。

至於裴該的新外號,則是因為他爹裴頠被人贊譽為“武庫”——禦史中丞周弼曾雲:“頠若武庫,五兵縱橫,一時之傑也!”也就是說他學識淵博,啥都懂,就好比武庫裏什麽武器裝備都齊全。裴該本人無令名,自然當不起這類綽號,於是便被嘲諷為管馬的小官兒——誰叫你整天兒騎著匹高頭大馬跟街上遛跶呢?你爹是“武庫”,你就只是個“典牧”而已。

——當時由“太仆”負責皇家車馬,下設左右中典牧都尉、車府典牧,以及乘黃廄、驊騮廄、龍馬廄等令。

但是裴該聽說了自己這個新綽號後,非但不以為忤,不怕人提,甚至自己有時候也會故意掛在嘴邊兒上——我就是有好馬(雖說擱北方只能用來拉車),隨便你們忌妒去啵!再說了,南貉果然沒學問,少讀書,不知道《東觀漢記》裏有“郭丹為三公,典牧州郡,田畝不增”的句子嗎?這分明是個好兆頭啊!

所以他才毫不避諱,張嘴便道:“我乃‘典牧’是也!”這話一出口,對方果然是聽說過的,蒙面巾上那一雙大眼睛不禁略略一眯:“原來是東海王傅,今日一別……”

裴該這會兒心情非常之好,忍不住就想開玩笑,於是接口道:“青山不敢,綠水長流,他日江湖相見,自當分別高下。”

對方又是一愣,心說這都哪兒學來的套話啊……罷了,罷了,我還是趕緊跑路要緊。

等那些強盜都跑得不見人影了,光在黑暗中投射過來星星幾點火光,裴該這才再度驅車啟程。很快便叫開了南籬門——果然那些衛兵沒有追趕盜賊的意思——然後向東拐,直奔烏衣巷,來到王導府上。門子通報進去,王茂弘整理衣冠,迎將出來,見了面就問:“文約夤夜前來,不知有何要事啊?”

裴該朝他作一個揖,笑一笑:“無甚要事。前往句容,歸來時錯過時辰,恐不得還家,因思茂弘操勞王事,從來夜深不睡,這便腆顏前來寄宿了。”他去丹湖附近查看產業,這事兒王導也是知道的,於是擺手請他進府,一邊兒還想打問幾句丹湖附近的情況,裴該卻搶先說道:“適才途經南塘,於路遇賊——不想建鄴治安如此不堪。”

王導吃了一驚,忙問:“可有冒犯文約麽?”裴該搖頭說還好,盜賊急著逃跑,我又不在其位,不謀其事,不方便幫忙捕盜,所以放他們過去了——“都是些中州口音。”

王導輕輕嘆一口氣,說我確實也才接到了報告,南籬門外有強盜行劫,因為人數不少,又各執利刃——關鍵都還是軍中兵器——所以衛兵不敢追捕……

裴該笑問:“是恐其背後之人,大有來頭吧?”

王導說是啊,所以我正打算等天明之後,再派人徐徐訪查,看看這些賊人究竟來自何方,是受了什麽人的指使,然後是該搜捕,還是該驅逐,才好作定斷。裴該輕輕搖頭:“不必訪查,我知彼等何所來也。”

王導眉頭微微一皺,疑惑地問他:“文約既能辨識彼等中州口音,想是搭過了話,可從中查出了什麽端倪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