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時機成熟

張賓和裴該正好好地說著軍中政事,突然間裴該話鋒一轉,提起了自己的姑母裴氏,說裴氏這些天不肯好好吃飯,還總是哭泣。

張賓略略一皺眉頭,就問說難道是軍中供奉不足嗎?裴該一撇嘴:“軍中有何供奉?”隨即就說了,我姑母曾為王妃,那是養尊處優慣了的,怎麽可能忍受得了軍中生活?不過她丈夫已死,國家覆亡,險些淪為奴婢,這才勉強依靠我這個侄子而已——“今聞其夫侄所在不遠,懷念往事,故此哀傷、怨懟……”我都已經被她莫名其妙罵過好幾回啦。

張賓問道:“所謂夫侄是……”裴該伸手朝東方一指:“即刁長史欲伐,而我等欲避者也。”

張賓明白了,裴該指的是晉朝的瑯琊王司馬睿,於是便問:“令姑母與瑯琊王甚熟稔麽?”裴該撇撇嘴,有些不屑地回答說,熟啊,當然熟,比跟我要熟得多啦。

裴該還是個少年的時候,裴氏就已經嫁給東海王司馬越為繼室了,而即便在此之前,他們堂姑侄也頂多在家族聚會的時候碰過一兩次面而已,雖有血緣,卻無甚感情。而司馬越乃是司馬懿四弟東武城侯司馬馗之孫,瑯琊王司馬睿則是司馬懿的曾孫,雙方血緣關系雖然比裴該和裴氏更遠,關系卻一直都很不錯。

就理論上來說,司馬睿在家族中的地位比較高,所領瑯琊也是大國,比東海國要高級和富庶得多。但在“八王之亂”中,他卻只是個後起的小字輩而已,不僅無力插足爭勝,就連自保都非常困難——因此他就必須得找個人傍著啊。那麽找誰呢?瑯琊、東海本是鄰國,他自然而然地就投入了東海王司馬越的懷抱。

司馬越在“八王之亂”中之所以能夠笑到最後,原因很多,其中重要一點,就是他在朝中找到了足夠有影響力的奧援——王衍王夷甫。別看王衍假模假式跟石勒面前撇清,說自己“少無宦情”,其實官癮很大,他口才一流、學問二流,但論起在官場上爭權奪利,踩著別人往上爬的本事,足可與口才相拮抗。所以在“八王之亂”晚期,王衍利用他本人和家族的聲望,基本上掌控了洛陽朝廷,司馬越與之聯手,這才能夠順利擊敗最大的政敵成都王司馬穎和河間王司馬颙。

——後世有人評論,其實司馬越和王衍的合作,可以看作是東晉初年“王馬共天下”的濫觴。

故此司馬睿既然依附於司馬越,自然也會親近於王氏家族,再加上瑯琊王氏本來就是他封國內的豪門世家,所以才能順利把王衍的族弟王敦等人召入幕中,並且不敢待之以尋常賓客,而是等同於師友。

司馬越起兵之初,就表司馬睿為平東將軍(後改安東將軍)、都督徐州諸軍事,為他留守後方;後來討伐鄴城的成都王司馬穎,司馬睿也有領兵從征。所以東海王府上,瑯琊王那是常去啊,自然會和王妃裴氏相熟了。

而且裴該還說了,司馬睿之所以離開徐州,渡江南下,鎮守建鄴,據裴氏所說,初建言者是瑯琊王氏的王曠(“書聖”王羲之之父),然後由王導轉達給司馬睿,司馬睿通過裴氏向司馬越進言,才獲得允準的。

——想當初裴氏在馬廄中與裴該相認,一開口就說:“昔日我勸汝兄弟隨王玄通子孫同往建鄴……”所謂的“王玄通”,就是指的瑯琊王氏前代家主、威名赫赫的王覽,王敦和王導都是王覽的孫子。

講述完這些舊事,最終裴該總結道:“則瑯琊王德我姑母久矣,姑母亦心心念念,深悔當日不往依附……”

張賓沉吟少頃,撚著胡須微微而笑:“我知裴郎之意了……”

裴該盯著他的眼睛,輕輕搖頭:“張君未必明我之意——可先說來聽聽?”

張賓說你是覺得裴氏居於軍中,她自己很不樂意,而對你來說,又有受人要挾之憾——石勒要是真拿你姑母來要挾你,“非大丈夫所為也”,則君臣之間難免會留下心結。或許這也是你直到今天還不願主動為石勒獻策的緣故吧?總感覺自己是俘虜、人質,不是部下。

而如今機會大好,此處距離壽春並不太遠,又知江南晉軍都已齊集壽春,所以你打算通過我向石勒進言,把你姑母給放了,派人送她到壽春去——

“我猜裴郎之意如此,未知然否?”

裴該先點點頭,繼而又搖搖頭:“張君只得其一,未得其二。”

張賓說哦,你還有別的用意嗎?說來我聽聽啊。裴該莫測高深地一笑:“若其一尚不能達成,其二有若空中樓閣,正不必多言也。”張賓心道你又冒新詞兒……什麽“空中樓閣”,也不知道是從哪本書上讀來的——“若裴郎能道其二,我便一力促成其一。”

裴該把身體略略朝後一仰,表現得是穩穩當當,說不著急,我這裏還有些事情沒有安排妥當,就算你現在說服了石勒,要把我姑母送去壽春,我也不會答應——“張君休急,有三五日,時機便可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