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欺之以方

程遐曾經想要打壓裴該,讓他知道知道,這“君子營”副督不是好當的,我自己都巴望了多少年,始終未能到手,你一新來乍到的小年輕又何德何能了,竟然使石勒一度起意想把這個重要職位交給你?

但是他先後兩次設圈套,想要看裴該的笑話,卻都被對方輕松化解——曲彬說什麽“僥幸得脫”,但那真能是僥幸的事兒嗎?程遐仔細研究過裴該對孔蕢的說辭,首先得出的結論就是:此小人口舌便給,實有乃父之風也!

名士清談,始與漢季,後來這股歪風直接就刮朝堂上去了,但凡名列高位者,必出經學世家,並且擅長辯論,臧否人物、噓枯吹生,象期期周昌,艾艾鄧艾之輩,在這年月壓根兒就別想得著顯職。王衍便是如此,純以清談得取三公,而裴該的老爹裴頠,持崇有論,那也不是光寫篇文章了事的,在朝野之間,跟人辯論非止一次啊。要說果然是家學淵源嗎?這個裴該竟然也如此會說話!

不過以言辭見長之人,往往實務為短,原不足論——胡漢國也不看重經學,更不崇尚清談。問題他若得著了石勒的重用,到時候舌燦蓮花,在石勒耳旁吹點兒什麽風,說不定就有人要倒黴哪!

那麽這個倒黴的人會不會是自己呢?這些天程遐也到處打探過,確定了裴該所說曾一度謀刺石勒而石勒不罪,以及因為落跑而導致蘷安被石勒鞭打等事,實實在在,並非生造。那這廝便益發可怕了,除非趕緊把他給弄死,否則他將來若進自己的讒言,自己必然落不著好!

可是要害裴該,談何容易啊,還有支屈六橫在中間哪。即便支屈六並沒有和裴該走得很近,終究張賓臨行前命他看顧(或者可以解釋成‘監管’)裴該,他或許不會阻撓自己收拾裴該,但絕不肯讓裴該橫死。

再往深裏想一層,石勒向來鄙薄那些清談之輩,他絕不會是因為裴該能說,才將之招攬到幕中來的。裴該年紀輕輕,除了家傳的學問、辯論手法來,他還可能有什麽長處?據說寧平城之戰後,王衍以下,晉之王公大臣人人觳觫,紛紛請降,就只有裴該一個堅決不降,還曾經起意要謀刺石勒。此番裴該怒斥孔蕢,也正說明了這小子膽子極大,且不怕死——真靠僥幸便能嚇走孔蕢嗎?或者純靠口舌之利?曲墨封你說得好輕松,那你怎麽不去試試看?!

石勒的脾氣,程遐多年相從,也多少摸了個八九不離十,綜合起來說有兩點:一是愛才,凡有本事之人,都想扒拉到自己身邊兒來;二是最敬忠臣烈士,厭惡怯懦之輩,或者反復小人。倘若是想千金市馬骨,王衍那骨頭不是金燦燦的嗎?他說宰就給宰了。唯有裴該,越是梗著脖子不肯降順,石勒就越是想要招攬他,輕易不會死心。

所以裴該幫忙審核匠器營賬冊還則罷了,他怒斥孔蕢,甚至連帶孔萇都罵,將孔蕢數言喝退之事,一旦落到石勒耳中——那肯定是會有人去稟報石勒的,就算自己不說,支屈六也一定會說——石勒必然越發的敬重他、喜愛他。倒黴啊,本想壓制裴該,不料反倒成就了他不畏強勢的名聲。你想弄死裴該?哪怕做得天衣無縫,自己撇得幹幹凈凈,石勒都說不定會讓你跟支屈六一起去給裴該陪葬——起碼這算個瀆職之罪啊。反正我們倆加一塊兒在石勒的心目當中,都比不上一個蘷安……而石勒竟然會為了裴該責打蘷安……

膽大,不怕死,能言善辯,再加上得了石勒的寵信,前途乃無可限量也。與之為友,可為奧援,與之為敵,後患無窮啊!此人只可欺之以方,不能正面放對。

程遐腦筋轉得很快,既然知道一時間踩不死裴該,當即就轉換了自己過往的態度,主動過來向裴該示好。因為他考慮到,既然裴該在石勒心目中的地位很高,說不定還在自己和徐光之上,僅處於張賓之下,那麽倘若自己可以籠絡、利用裴該,是不是就有機會踩倒徐光,甚至於覬覦張賓的位子了呢?

從他此前的試探來看,這小年輕最明顯的缺點就是為人倨傲——估計因為門第、人品和過往的官職,所以不把同儕放在眼裏——凡驕傲者必無深謀,無遠慮,只要輕輕往馬屁股上拍上幾下,它就有可能擡起蹄子來為你去踢人……何必要放棄這麽好一把刀呢?若等徐光從洛陽回來,他提前拾起來,那倒黴的就是我啦。

再說了,張賓曾經奉石勒之命,主動去拜訪過裴該,說不定這把刀子,張賓也想用呢……

程遐的分析泰半有理,但他就不可能想得到,裴該之所以對於洛陽失陷、晉帝被擒之事毫無反應,原因根本不復雜,其實很簡單——因為他早就知道啊!已經知道了的結果,又怎麽可能讓一個人的內心掀起任何波瀾,進而表現在臉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