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1558年 四

塞維利亞碼頭熙熙攘攘,巴尼·威拉德沿著濱水區,查看早潮時分瓜達基維爾河上有沒有英格蘭來的船只。他心急如焚地盼消息,不知叔叔迪克是生是死,家業是否化為烏有?

河面上吹來壹陣冷風,不過頭頂是壹片晴朗的深藍,旭日照著他曬得黝黑的臉,熱度灼人。想起英國陰冷潮濕、烏雲密布的天氣,他估摸自己怕是再也沒法適應了。

塞維利亞橫跨在壹處河灣之上。水灣內側,淤泥和沙石形成的寬闊河灘從水濱向高處延伸至堅實的地面,那裏成千上萬座房舍、宅邸和教堂挨挨擠擠,形成了西班牙第壹大城市。

沙灘上到處是人群和牛馬。有從船上卸貨的,也有駕車來往船上裝貨的;買賣雙方扯著嗓子討價還價。巴尼放眼瞧著泊靠的船只,細細分辨英語開放的元音和輕柔的輔音。

船舶有種魅力,叫他的靈魂為之歡唱。這輩子他最快樂的日子就數乘船來這兒。雖然飯難吃水難喝,船底臭烘烘的,風暴嚇得人肝膽俱裂,他對大海的熱愛卻沒減少半分。海風鼓起船帆,船乘風破浪急速航行,那種感覺真叫刺激,比得上男歡女愛。嗯,幾乎比得上。

和鎮裏的房屋壹樣,水邊的船只也是密密排列,壹律船頭朝內,船尾向外。巴尼對庫姆港碼頭再熟悉不過,再繁忙也不過五條、十條船,而塞維利亞通常有五十條。

巴尼特地早早趕到水濱,其實事出有因。他寄宿在表兄冶金匠人卡洛斯·克魯茲家。腓力二世國王無休無止地征戰,塞維利亞則是武器制造的重要城市,金屬永遠供不應求。巴尼母親運來的金屬,卡洛斯通通包攬:門迪普丘陵來的鉛制成鉛彈,康沃爾礦區產的錫用來造船上盛食物的罐子器具,最重要的則是鐵礦石。不過塞維利亞進口的鐵礦和金屬也有其他來源,譬如英格蘭南部和西班牙北部;卡洛斯也得從這些船主手裏買貨。

巴尼停下腳步,望著壹艘剛到的船輕巧地泊船入港。這船看著眼熟,巴尼心中升起壹絲希望。只見這艘船約莫壹百英尺長,二十英尺寬;這種狹長構造的船只快速敏捷,深受壹些船長喜愛。排水量估計在壹百噸左右。這是艘三桅船,共五張方形帆,用於借足風力;中桅上另掛了壹張大三角帆,方便操控方向。這定然是艘靈便的快船。

他琢磨這說不定是飛鷹號,王橋菲爾伯特·科布利手下的船,隨即就聽見水手喊話,說的是英語,心裏於是有了把握。只見壹個四十歲上下、壹把大胡子的光頭小個子蹚著淺灘走上沙灘,巴尼認出此人是喬納森·格陵蘭,常常給培根船長當大副的。

巴尼等喬納森把船綁好:只見他選了壹根深深釘進沙灘的樁子,用繩子壹端綁住。在家的時候,喬納森他們要是路過王橋主教座堂對面的威拉德家,總不愁壹兩杯酒招待,因為愛麗絲·威拉德對來自五湖四海的消息百聽不厭。巴尼小時候最愛聽喬納森說話,聽他講起非洲、羅剎國還有新大陸,有的地方太陽常年不落,還有的地方積雪千載不化。他講物價、講政治,夾雜了陰謀和海盜、叛亂和掠奪。

巴尼最喜歡聽喬納森當上水手的經過。十五歲那年,壹個周六的晚上,他在庫姆港快樂水手酒館喝醉了酒,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離海岸兩英裏,正在去往裏斯本的船上。之後整整四個年頭,他再沒見過英格蘭壹眼,不過等他重歸故土,積蓄已足夠買壹間房子。他把這段經歷當作警世之言,可在小男孩巴尼聽來,這是壹段了不起的歷險,總盼著能給自己遇到。巴尼如今長成了二十歲的男子漢,但還是壹想到大海就興奮。

飛鷹號拴穩了,兩個人握手寒暄。喬納森詫異地笑著說:“妳戴了只耳環,像個外國人。這是西班牙的風尚嗎?”

“也不是,”巴尼答道,“是土耳其玩意兒。就當是我壹時興起吧。”巴尼戴耳環是為著壹點浪漫的意思,也因為能吸引女子側目。

喬納森壹聳肩:“我這是頭壹次到塞維利亞。怎麽樣?”

“我喜歡——烈酒美人俱全。不過先說我家有什麽消息?

加來到底怎麽樣了?”

“培根船長捎來了令堂的信。不過沒什麽新鮮的,都還在等可靠消息。”

巴尼垂頭喪氣。“要是加來的英國人得到赦免,衣食住行照舊,那到現在信也該捎到了。等的越久,就越說明他們已經被俘,或者更糟糕。”

“大家都是這麽說的。”這時只聽飛鷹號甲板上有人大喊喬納森。“我得上船去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