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萬歷皇帝猛回頭:清算張居正(第6/11頁)

就此,推車撞壁,再也沒有回旋余地。

憤怒的張居正和與他同樣憤怒的皇帝,不約而同地將此種情形看成了對自己權威的蔑視,也幾乎是不約而同地決心以非常手段——廷杖,對付之。

這時的禮部尚書是一位才幹素著的人物。他曾經多次反對過張居正,張居正表現出了一個大政治家應有的胸襟,並不介意,多次推重,直至使他出任高官要職。此刻,他意識到如此激烈的強硬手段勢必帶來深刻的後果。於是,出面找張居正斡旋。素來冷峭孤傲的張居正竟然一反常態,跪在來人面前叫道:“您饒了我,饒了我吧。”禮部尚書嘆息而去。

翰林院掌院學士也匯集數十位翰林院官員,前往張居正官邸。張居正拒之門外。這位掌院學士闖入府邸,勸解張居正。張居正淚流滿面,又一次跪下,舉手索刀,做出自刎狀,並嘶聲喊道:“皇上一定要留我,先生們又堅決要驅逐我,這不是要我死嗎?”他叫道:“你殺了我,殺了我吧!”事情已然無可挽回。

廷杖的結果,留下了長久的傷痛。數萬官員與京師民眾聚集在長安街上,目睹了血肉橫飛的一幕。其中,一位胖大的受刑者被打脫的肉有手掌般大小。他的妻子遵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輕棄的古訓,將丈夫的肉風幹臘制後珍藏起來。他們受到了人們廣泛的尊敬與傾慕。一位張居正的同事、當朝內閣大學士將一只玉杯、一只犀牛角杯贈送給了其中兩人,上面分別鐫刻著充滿敬意與感嘆的詩詞。

張居正則大約很難感受到勝利後的快感。原因是,四位受刑者中,有兩位是他的門生,有一位是他的老鄉。在極為注重師生之情與同鄉之誼的帝國官場,張居正顏面掃地。他黯然嘆道:“嚴嵩尚且沒有受到過同鄉的攻擊,我連嚴嵩都比不上。”其心境之灰惡可以想見。

此時,一個誰都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廷杖剛剛結束,一位剛中進士不久的見習官員便上書皇帝,以更加全面、徹底、激烈、尖刻的語言痛斥張居正。並第一次以假借的口吻,將自詡為非常之人的張居正比喻為豬狗不如的禽獸。

結果,這位青年官吏也受廷杖八十,被充軍到了貴州都勻地區的萬山叢中,並留下終身殘疾。四十多年後,黨派林立的帝國江河日下、行將分崩離析之際,這位已經成為國家重臣、名重天下的東林黨領袖,早已不再激烈。他痛定思痛,思緒萬千,發出了重新評價張居正的呼聲,並為張居正平反昭雪而奔走。

可是,來不及了。

此時,一切都來不及了。大明帝國日薄西山,就要沉入黑暗,走向國將不國。

風暴止息了,創傷卻永不會平復如初。棍棒打飛的遠遠不止是血肉。是非善惡,君子小人,一股非理性的陰郁乖戾之氣凝結進了人心,為帝國後來的發展埋下了不祥的伏筆,並給張居正帶來了重大影響。

《明史》記載道,從奪情風波之後,張居正變得日益偏頗恣肆,提拔或懲處幹部時,常出自自己的愛憎;圍在左右的親近之人“多通賄賂”;奔走於他和馮保之間的那位徐爵被提拔為錦衣衛指揮同知,相當於帝國憲兵副司令;張居正的三個兒子先後中進士高第;他府上的一個家奴管家花錢買了一個官職;帝國的勛貴國戚文武大員都與他巴結交往,甚至談婚論嫁。《明史》評論說:“世以此益惡之。”——人們為此更加憎惡他。

事實上,也就是在奪情風波之後,張居正發起、推動了幾項相當令人尊敬的工作,展示了這位大政治家真正的膽識與魄力。其中,迄今最為人稱道的是清丈田畝和一條鞭賦稅制度的推廣。

史書記載顯示,明太祖朱元璋的洪武年間,全國官府登記在冊的土地面積最多時為八億五千萬畝;到萬歷六年時,官方征收賦稅的在冊土地卻只剩下了五億一千萬畝。兩百年間,為國家納稅的土地蒸發了三億多畝。此中情形只能說明一個基本事實,那就是全國將近百分之四十的土地,已經落入皇親貴戚、豪門富戶和貪贓自肥的官吏手中。這種境況恰好和大戶不納稅或少納稅,小戶反而要多納稅的奇異景象互為表裏。張居正推行的清丈田畝,曾經受到過頑強抵抗,表明上述人等決不會為此感謝他。實際上,此時的張居正已經站到了全國上層社會——皇親貴戚、官僚士紳的對立面。他最後清丈出來的土地,比官府記錄在冊的,多出一億八千多萬畝。在一定程度上,或許可以說,此類土地的數量和張居正所受到的憎恨,大概呈正相關的關系。而張居正旨在將土地與人口掛鉤推廣的一條鞭賦稅制度,顯然有助於緩解人民的痛苦、加深貴族士紳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