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穿行地獄的風

1

不知道過了多久,父親被一陣唧唧喳喳的鳥鳴吵醒了。他困難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首先映入眼簾是一片銀白的冰雪世界;冰雪的天,冰雪的墻,冰雪的屋頂和冰雪的人。但是冰雪似乎並不寒冷,一個矮個子雪人高興地說:“好了好了,他醒了。”

父親覺得這個聲音很遙遠,也很熟悉,卻想不起在哪裏聽過。一個高個子雪人則把一個冰涼的東西塞進他的胸口,他的身體一激靈,眼前的景物立刻清晰起來。

自己躺在醫院裏。高個子美國軍醫正用聽診器替他檢查,而站在一旁的矮個子湊近他,父親認出正是自己夢中遇見過無數次的女護士珍妮。他試圖坐起身來,卻被珍妮制止了。她按住他的手,在耳邊小聲說:“鄧,你要聽話,好好躺著,你的傷口還在發炎呢——歡迎勇士歸來!”

父親心頭一熱,那兩天兩夜的孤獨、兇險立刻浮現在眼前。他望著珍妮湖水般清澈的眼睛愣愣地想:這麽說我是活下來了,可是悶墩他們呢?還有威廉、表哥和加拉蘇高地上浴血奮戰的官兵呢,他們怎麽不見人影呢?珍妮告訴他,他是第一批用飛機從前線運送回來的傷員,剛進醫院那陣連脈搏都找不到,醫生說如果再晚幾個小時,他就該直接送進另一個地方了。珍妮說話的時候樣子很迷人,在他耳邊呢喃細語,像守護嬰兒的母親,也像傾訴衷腸的情人。父親覺得喉嚨被什麽東西粘連著,說話很困難,他勉強從嘴裏擠出幾個字:“他們,在……哪裏?”

珍妮明白他所指的“他們”是誰,但是她不認識“他們”,所以只好搖搖頭。醫生檢查完畢說:“小夥子,你的身體很結實,就是失血過多,好在有人給你輸過血了。上帝保佑你健康。”

父親虛弱地問:“誰……輸血?”

醫生指指珍妮回答:“一千毫升啊,就是你身邊這位姑娘,她已經快把自己抽幹了。”

父親幾乎不敢相信,他怔怔地望著珍妮。珍妮輕輕替他擦去淚花說:“鄧,你能回到我身邊,我很高興。”

不幸的是,父親傷口感染惡化,再度陷入高燒昏迷之中。在這一段與獰惡死神賽跑的日子裏,父親在死亡線上幾度掙紮徘徊,當他終於恢復知覺時,看見珍妮正跪在窗前祈禱,虔誠的面龐神聖而寧靜,美麗的眼睛飽含淚水,不禁深受感動。

珍妮看見他醒過來,趕緊在胸前畫個十字。她快樂的眼睛閃閃發亮,湊近父親耳朵小聲說:“鄧,你一定要好起來。主會保佑你的。”

感動與愛情原本是一對孿生姐妹,尤其在殘酷無情的戰場上,鮮血澆灌的情感之花更加嬌艷。養傷的日子裏,父親發現自己心中系著一根絲線,絲線另一頭牽著珍妮。只要有半天時間沒有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他的心就會被絲線牽扯得發慌。細心的女孩子肯定感覺到了男孩子的感情,戀愛中的人目光是有溫度的,但是她並未作出響應,因為她畢竟比他大一些,有過戀愛經歷,尚未從傑克失蹤的陰影中完全走出來。生活總是在痛苦的時候教會年輕人一些走向成熟的知識,比方戰場上的愛情是一件奢侈品,並非人人都有權享用它。父親從珍妮回避和躲閃的目光中覺察出某種變化,盡管她依然大大方方地走進病房,喂他吃藥給他打針,陪他說話,聊一些大家關心的戰場新聞,比方中美盟軍已經取得進軍緬甸的第一場大捷啦,太平洋盟軍轉入反攻,美軍飛機從中國成都起飛轟炸日本東京啦,蘇軍取得斯大林格勒保衛戰的勝利,而歐洲盟軍也在意大利西西裏島登陸啦,總之都是一些鼓舞人心的好消息。

父親本想當面問問珍妮發生了什麽,或者說他希望對珍妮有所表白,但是珍妮不給他這個機會。女孩子總能在單獨相處的時候巧妙地找借口離去,令父親一顆熱戀的心又痛苦又惆悵。

這天父親終於下床來,他在走廊攔住路過的珍妮,把她嚇了一跳。可憐的父親本來憋了一肚子話要說,他覺得自己像只快要爆炸的氣球,可是一旦真正面對心愛的女孩,立刻就像漏了氣那樣什麽也說不出來。珍妮看著他的眼睛,熾熱又害羞的目光說明了一切,卻又什麽也說明不了。珍妮大大方方地說:“士兵先生,我看你是不是太性急,弄不好會重新受傷的。”

父親心一橫,沖口而出道:“珍妮小姐,你知道,我……”

但是後面那個字卻沒有能夠說出來,因為珍妮已經伸出一根指頭按在他的嘴上,將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那個字按回了出發地。珍妮溫情地說:“鄧,請你千萬不要說出這個字,因為我們受的傷害已經夠多了。請把我當姐姐吧。”

父親恨恨地說:“為什麽是姐姐而不能是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