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死神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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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揮官沖他們點點頭算是打招呼。父親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指揮官不是別人,正是父親想念已久的表哥楚士安。

士安胡子拉碴又黑又瘦,眼睛炯炯有神,父親禁不住哽咽說:“怎麽是你?你受傷了?”

士安大吃一驚,好半天才認出表弟:“你怎麽啦……滿臉是血?”

父親搖搖頭,使勁抹去臉上的灰土和血水,士安才放了心。這時外面槍聲大作,有人趕來報告,營長,敵人又進攻了。

威廉隊長命令電台馬上向總部求援。父親心中怦怦大跳,他終於要當著表哥的面執行任務了,他可以與自己從小就崇拜的表哥並肩作戰了。電台很快接通了:

“白象白象,我是甲蟲,請求下雨……”

不出一刻鐘,頭頂再次響起飛機轟鳴,這次飛來三架號稱“步兵割草機”的野馬式戰鬥機。父親從掩蔽部裏看到,它們一架接一架地低空俯沖掃射,將來不及隱蔽的日軍步兵打得人仰馬翻。如此反復,直到把機槍裏的子彈打完才得意洋洋地飛走了。

日本人傷亡慘重,扔下一片屍體退回去。

陣地上剛剛恢復平靜,天空再次響起隆隆的馬達聲,這次飛來的卻是兩架中型運輸機,它們在高地聯絡標志的指引下開始空投,一時間高地上空呈現出一幅前所未有的戰爭奇觀——五顏六色的降落傘如天女散花一般從天而降,各種各樣的補給品:子彈、炮彈、手榴彈、沖鋒槍、迫擊炮、工兵鏟、急救藥品和各種肉類、蔬菜、水果罐頭以及咖啡、可口可樂、飲用水都被空投下來。快要彈盡糧絕的中國官兵獲得了強大的空中補給,陣地上一片歡騰。士安一聲令下,沉寂多時的迫擊炮開始毫不留情地齊射,打得對面樹林裏集結的敵人鬼哭狼嚎地滾進遠處山溝裏去了。

父親此時才知道,就在他們還在“欽迪特”基地訓練的時候,士安已經率領先遣突擊營悄悄開進緬北戰略門戶胡康河谷,為盟軍大反攻探路。然而不幸遭遇日軍第十八師團伏擊,報務員犧牲,電台損壞,隊伍損失很大,被圍困在加拉蘇高地固守待援。士安感嘆道:“由於聯絡中斷,幾次派人突圍送信都沒有成功,否則不會陷入彈盡糧絕的困境。現在隊伍還剩八百多人,一多半都是傷員,而敵人的規模已經達到兩三千人,他們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威廉很有信心地說:“只要我方糧食彈藥充足,加上加拉蘇高地易守難攻,相信就能為主力趕來爭取時間。”

表哥點頭:“按說通訊聯絡一經恢復,我軍形勢就大為改觀。但是敵人十分兇悍狡猾,我猜想他們一定會改變戰術避開我軍的空中打擊。”

威廉道:“你的意思是——夜戰?”表哥沒有回答,兩人表情都變得沉重起來。

父親惦記著老庾的傷勢,就趁長官談話悄悄溜出掩蔽部。陣地上到處都有中國官兵忙著加固戰壕。他們身上的軍裝早已破爛不堪,變成跟泥土一樣的褐紅色,他們一定經歷了艱苦的鏖戰。父親心想,再聯絡時一定讓飛機空投些新軍裝,不能讓大家跟叫花子一樣打仗。

在一處戰壕裏找到幾個兄弟時,氣氛卻十分僵硬尷尬,悶墩氣鼓鼓地抱著槍,黑著臉不說話,胡君、虎頭還有呀呀嗚也都背對老庾,臉色十分難看。只有老庾不緊不慢地吃著水果罐頭,看見父親連忙殷勤地打招呼。父親摸不著頭腦,問老庾:“傷得怎麽樣?不要緊吧?”

老庾還沒有說話,虎頭就搶先開口了,鄙夷地說:“這人真他媽不仗義,叫他把傷口拿出來看看!要是在重慶碼頭上,這樣的熊貨早叫人給廢了。”

悶墩也氣鼓鼓地說:“這麽多人擡著他跑,像個老爺。戰場上要害死人的。”

胡君點點頭道:“我看老三平常也不像有精神病的樣子,幹嗎不留在大後方,偏要來打仗呢?”

老庾也不惱,只管嘿嘿地訕笑。父親不明就裏,問老庾:“你不是腹部中彈了嗎?”

虎頭說:“屁傷都沒有!早知道有人這麽怕死,就該把他扔在山下!”

父親感到事情有些嚴重,小聲詢問老庾:“實話告訴我,是當時嚇蒙了?還是有意裝受傷?”

老庾苦惱地說:“我只覺得肚子一震,看見鮮血像自來水一樣淌出來,人就站不起來了。哪知道是敵人的血呢。”

父親嘆口氣,幫老庾解圍說,真正貪生怕死的人是決不會選擇上戰場的。加上老庾一個勁賠不是,大家才漸漸消了氣。

天色朦朧起來,陣地四周寂靜無聲,加拉蘇高地三面受敵,敵人數倍於我,很可能將有激烈的夜戰。胡君搬來一箱手榴彈,又把空彈夾填滿子彈,恨恨地說:“這可不是在中國戰場打仗,看看這些彈藥,咱們得叫狗雜種有來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