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印度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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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父親和他的弟兄們歪歪倒倒地走出運輸機充滿機油氣味的巨大機艙時,立刻就被一幅恢宏的戰爭景象吸引了:繁忙的軍用機場像一座巨大的蜂巢,各種車輛像勤勞的工蜂一樣來來往往,等待運輸的物資堆成小山,有槍枝彈藥、汽油桶、機器零件和各種軍民用品,還有吉普車、十輪卡車和威風凜凜的大炮。虎頭羨慕地說:“好家夥,這麽多東西啊,都運到哪裏去?”

胡君說:“你傻啊?咱們腳下就是大名鼎鼎的‘駝峰航線’的起點,這些物資當然都是運往中國去抗戰的。”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此時已是下午五點多鐘,也就是說,他們已經飛行了五個多小時,可是頭頂那輪太陽依舊當空照耀,還沒有西斜的意思。悶墩和虎頭不禁嘀咕起來,難道印度的太陽半夜才落山不成?父親聽了哈哈大笑,說因為印度和中國不在一個經度上,所以有兩個半小時的時差。看兩個人不明白,父親又說,就是印度的太陽比中國的晚出山兩個多小時,所以自然就晚落山兩個多小時了。兩個人總算弄明白了。

隊伍一集合,父親就被美軍上尉威廉發現了,他納悶地說:“鄧,你怎麽來了?冒名頂替嗎?”

父親洋洋得意地回答道:“報告長官,我把自己變成了一條影子,跟你們一道登上了飛機。”

威廉假裝生氣地說:“你再變一回我看看,變不出來我就把你送回中國去。”

父親委屈地申辯說:“您不是說過,我怎麽登上飛機您不管,只要到了印度您就負責接收麽?我相信您是個說話算數的紳士。”

威廉上尉仔細察看過士兵胳膊上那個足以亂真的傑作之後,只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父親看出長官並沒有真生氣的意思,放下心來。

這時候幾輛吉普車風馳電掣地開進機場,一群身穿盟軍制服的中國軍官神氣活現地下了車。老庾羨慕地說:“到底是駐印部隊啊,連軍裝都是美式哢嘰布的。”

胡君反駁說:“我看是英式軍裝,你沒見他們穿的是短袖軍裝麽?”

虎頭則遺憾地說:“這些中國軍官怎麽沒有一個高個子——媽的,都跟矬子將軍一樣。”

胡君跟他玩笑道:“不是說濃縮的都是精華嗎?據說拿破侖皇帝連一米六都不到,可是誰敢與他比肩呢?”

父親的注意力卻被一個軍官的側影吸引了,他覺得這人的輪廓有些像表哥士安,但個子似乎矮些。父親是太想在印度見到表哥了。

當地給新來的學生兵安排的是臨時軍營,門口站崗的也是中國兵,穿盟軍軍裝,戴英式鋼盔帽,胸前挎著沖鋒槍。虎頭同他們打招呼:“兄弟,哪一部分的?”

哨兵回答:“駐印軍輜三團。”

悶墩小聲問:“啥子是支三團?”

哨兵聽見了,就用濃重的四川口音回答道:“格老子的!龜兒子連這個都不曉得,就是後勤物資運輸團嘛。”

隊伍“轟”地一聲笑開了,大家都歡喜地說:“看看,格老子的!走到哪裏都是四川人。”

不料這句地方主義的豪言立即引發了一陣抗議。有人說:“俺是河南人,咋的啦,就你們四川人在打日本?”

湖北人也說:“說麽子話呢,老子也在打兒(日)本人嘛。”

胡君趕快站出來調和說:“不管河南人湖北人東北人四川人,中國人都是一家人。大家都不願做亡國奴才來到四川大後方,四川人民把你們當親兒子看待,你們就算半個四川人也不為過吧。”這才皆大歡喜起來。

幾個穿白大褂的美國軍醫等在臨時軍營,挨個給新兵打預防針。接著就有幾個大塊頭的白人大兵走來,赤裸著上身,個個肌肉隆起,胸毛濃密,手持一架嗚嗚作響的電動機器,抓住新兵就把電動機往腦袋上一按。白人大兵力氣很大,動作也很熟練,速度簡直比剪草還快。悶墩搖著自己的光頭直吐舌頭,驚奇地說:“老天爺,那是什麽東西啊,轟隆隆地跟打雷一樣。要是按錯地方還不得把耳朵鼻子給剪沒了?”

老庾很內行地解釋說:“軍隊裏剃光頭是為了不給寄生蟲藏身之地,另外如果受傷也方便包紮。”

父親也是頭一次見識這麽厲害的洋機器,忍不住用英語請教白人大兵:“你們美國人平時都用這種工具剪頭發麽?”

白人咧開嘴樂了:“嗨,小個子,我們都是澳大利亞人,我們來自澳洲而不是美洲。這是我們家鄉剪羊毛的電動剪刀。”

父親跟大家說,雖然澳洲大兵把咱新兵的腦袋當成了綿羊屁股,但效率還是蠻高的。大家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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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指令,接下來每個新兵都要脫下國內穿來的舊軍裝,然後每人領一塊毛巾,一小塊美國香皂,一起去露天澡堂洗澡。父親覺得自己好像還是上輩子才這樣痛痛快快地洗過熱水澡,渾身的骨頭都酥軟了。他用香皂反復搓洗許多遍,才意猶未盡地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