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親吻冰雪之巔

1

“隊列——立正!稍息!”發出口令的值星官是一個身穿黃布軍裝的中國上尉,但是新兵更感興趣的卻是上尉身後那群頭戴船形帽的美國軍人。他們個個黃頭發藍眼睛,都用一種神氣活現的眼光打量這些正在列隊的中國學生兵。許多新兵都是頭一次看見這麽多高鼻深目的外國人,都很新奇。悶墩小聲嘀咕:“天!要是晚上闖進人家裏,還不得嚇個半死——簡直跟妖怪一模一樣!”

父親發現,美國人的軍裝雖然也是米黃色,卻與自己身上的明顯不同。他們的布料是加厚的毛料斜紋布,厚重,挺括,而自己的土黃色軍裝則單薄多皺。美軍人高馬大,嘴裏嚼著口香糖,一副滿不在乎吊兒郎當的樣子,而一架正在跑道上轟鳴起飛的美國飛機就是他們優越感的不可撼動的注腳。反觀中國新兵,因為長途行軍和營養不良,許多人臉色蠟黃頭發老長,軍裝和鞋子也已經破爛不堪。有人打著赤腳,有人裹著毯子,看上去簡直就像一群被收容來的俘虜或者囚犯。

上尉軍官以標準的隊列姿勢向美國軍官立正敬禮,因為緊張,他的聲音有些結巴,好像在向將軍做匯報一樣,其實美國人的肩章上也是三顆星,軍階也是陸軍上尉。美國軍官還了禮,然後走到隊伍跟前來,叉開雙腿開始講話。他長著絡腮胡,鼻梁高挺,口音很重,卷著舌頭說話,多數新兵聽不懂,一臉茫然的樣子。美國人放慢聲音又說了一遍,人們還是面面相覷。父親聽懂了,美國人是問誰懂英語請舉手。父親連忙舉手報告說:“我還行。”

上尉招招手說:“你出列,請站在我身邊來。”

父親感到自己的心像頭快樂的小鹿一樣怦怦直跳,連忙站到上尉身邊充當起臨時翻譯官來。軍官訓話的內容是告知新兵,他們接下來將要接受美國軍醫體檢,體檢合格方能登機。他強調說,體檢不合格的人不能登機,由中國軍方重新分配工作。他使用了一個英文單詞“work”,父親稍稍猶豫了一下,因為他覺得中國軍方肯定不會為淘汰的新兵重新分配工作,但他還是直譯了美國人的意思。果然,中國上尉立即表達了不同意見,他說,體檢不合格的人將被送往國內部隊作戰,而不是“重新分配工作”。

接下來每人領到一份表格。表格雖不復雜,但需要用英文填寫,於是父親和少數懂英文的同學就代勞。因為他們是頭一批前往印度的中國新兵,美方許多體檢儀器還未測試好,學生兵只好坐在機場外面的草地上耐心等待。美軍體檢站設在一排臨時搭建的軍用帳篷裏,門口有持槍的美軍“MP”(憲兵)守衛。悶墩有些緊張:“要是體檢過不了關怎麽辦?”

虎頭滿不在乎地說:“隨便吧,實在去不了就聽天由命。”

胡君卻堅定地說:“要是去不了印度,我就回重慶去念書。我寧可再翻越一千次烏蒙大山也絕不在國內當兵。”

老庾卻譏諷道:“我說胡兄,你以為軍方會那麽輕易放你走麽?除非你當逃兵。可是當逃兵卻要承擔更大的風險,所以我勸你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老庾的話令大家的心不禁涼了半截,於是大家更加忐忑不安,有種命懸一線的感覺。

帳篷裏進進出出都是美國人,他們個個臉上都罩塊白紗布,悶墩悄悄說:“他們罩那家夥幹啥?在我們湖北老家只有拉磨的驢才在眼睛上蒙這個。”

父親解釋說:“那叫衛生口罩,防止吸入灰塵病菌。”

虎頭指著一個黑人說:“你看那人黑得跟狗熊一樣,沒見過曬得這麽黑的人。”

父親糾正說:“不是曬黑的,是天生的,他們是地球上一個獨特的人種,就像我們是黃種人一樣。”

虎頭嘖嘖地說:“天生的?那衣服裏面也是黑的?”

父親竟被難住了,他見過黑人,但也從未見過黑人的身體。這個新奇的問題在新兵中引起一陣熱議,注意力一轉移,心裏就沒那麽緊張了。

一會兒美軍上尉從帳篷裏走出來,獨自站在空地上抽煙。父親靈機一動跑上前敬個禮,然後用英語說:“報告長官,能向您提個小小的問題嗎?”

美國人立刻認出父親來,很有興趣地說:“鄧,你就叫我威廉吧,讓我來聽聽,你有什麽小小的問題?”

父親就把剛才大家爭論的問題說了一遍,威廉樂得眼淚都出來了,拍拍他肩頭說:“你的問題很好。”

他當即叫來一個黑人男護士,把中國士兵的問題重復了一遍,那個黑人倒也不忸怩,脫掉上衣露出黑泥炭一般的身體來,並且像個廣告模特兒那樣在大家面前來來回回展示一遍,把中國新兵驚得目瞪口呆。事實勝於雄辯,黑人用身體給大家上了一課,這是父親從美國盟軍那裏獲得的第一個生動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