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路漫漫其修遠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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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謠唱道:“一九二九,僵腳冷手;三九四九,凍死豬狗。”數九寒冬,川滇黔三省交界的烏蒙山區到處是大雪封山的景象,山林間飛鳥絕跡,到處可見千姿百態的“冰吊子”(樹掛)。父親他們在重慶登上小火輪溯川江而上,過了瀘州,隊伍棄船登岸,步行進入高聳入雲的烏蒙大山。

“烏蒙山,路難行,天如縫,人似蟻。”自古以來,凡從四川盆地南行入滇的行客旅商都須翻越這座綿延不絕的烏蒙大山,久而久之,趕著騾馬的運輸隊伍、挑著擔子的行商旅人、荷戟負甲的戍邊官兵就在這崇山峻嶺中踏出了一條細如絲線的天險小道來,這便是中國南方著名的“蜀身毒道(古西南絲路)”,也有人稱之為“茶馬古道”。對城市長大的父親來說,在風雪彌漫的山路上行軍已經變成了一種酷刑,腳上起了血泡,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不聽使喚。身上的軍衣太單薄,只好把棉毯裹在身上。家裏帶來的鞋穿壞了,只能換上市民慰問的布鞋,不久布鞋也磨穿了,不得已換上草鞋。可是草鞋更不經磨,半天就變成一堆草繩了,最後只好打著赤腳行軍。可是天寒地凍滴水成冰,赤腳很快就凍得失去知覺,只好又找出破布來包上。幸好有悶墩在身邊照料,否則裕華紗廠的少東家能不能走出大山只有天知道了。

一群軍官騎著馬趕上來,都是團級長官,個個披著厚厚的呢披風,腳蹬高腰皮靴。士兵趕緊站在一旁目送這些騎在馬上的長官,忽然有個士兵站出來,攔住馬用一種父親熟悉的湖北口音說:“報告長官,有位同學腳等(凍)傷了,請派匹馬幫幫他。”

長官看看那人,又看看傷者,輕蔑地揮揮鞭子說:“路都不會走,還打什麽仗?你給我讓開,下次再有人攔我的路,我就賞他鞭子!”

馬隊走遠了,新兵一陣嘩然,有人嚷道:“什麽長官?簡直是不顧士兵死活的軍閥。”

有人文縐縐地批評說:“同甘共苦,愛兵如子,體恤部下,身先士卒。帶兵之道,乃愛兵之道也。”

還有人罵道:“誰跟了這樣的倒黴長官,不一敗塗地才怪呢!”

罵歸罵,路不會自己縮短,大家只好發揚集體精神,輪流背著傷員走路。山還是那樣陡,水還是那麽長,天還是那麽低,雪花還是那麽大,與剛剛從學校出來的熱情相比,父親覺得一股寒風已經刮進心底了。

這天黃昏,隊伍來到一座地勢險要的山崖下,只見山隘上聳立著一道雄關,直到走近了,才發現關上箭樓上的“石門關”三個大字。他聽見又是那個湖北口音介紹說:“此關始建於隋朝,從前稱‘石門關’,後來改名‘豆沙關’。此關一閉,內地與邊疆就此阻絕。唐天寶年間南詔反叛,石門關就曾關閉數十年之久。過了此關就離雲南昭通不遠了。”昭通為滇東北第一站,大家聽了頓時松一口氣,覺得苦難行軍有盼頭了。

父親不由得看了那人一眼,只見他身材頎長、相貌堂堂,據說是重慶大學社會學系的高才生,名叫胡君,他父親是文史教授。他也是瞞著家人去印度當兵的。父親不禁對這個湖北老鄉另眼相看,覺得與這樣的優秀同學為伍真是不虛此行。

露營後山坡上燃起一堆堆篝火,荒寂的大山變得熱鬧起來。新兵們一面等著夥夫開飯,一面忙著烤火取暖。悶墩把著手教父親如何裹上毯子,如何把身上的濕衣服換下來烘烤。從前父親在家裏最不喜歡聽姆媽嘮叨生活細節,但此刻他卻十分順從。

夥夫吆喝著送來熱氣騰騰的晚飯,還是南瓜、紅薯和大米混煮的“三合泥”稀飯。父親捧著碗,嘴裏哈著白氣,凍僵的手不爭氣地發起抖來。其實他的手對於溫度已經沒有知覺了,甚至連五臟六腑都結了冰。直到吞下幾碗稀飯,才感覺身體有了一絲熱氣。

虎頭雖然個子瘦小,飯量卻十分驚人,直到把鍋底刮幹凈才罷休。吃過晚飯,大家都擠在火堆前取暖,虎頭後悔不叠說:“想著當兵能吃飽飯,沒想到比拉煤車還不如。”

老庾問他:“你一頓能吃多少東西?”

虎頭道:“有次過年老板請吃,我整下十九個饅頭,兩碗紅燒肉。”

眾人皆驚嘆。父親同情地看著虎頭,覺得他真實可愛。晚上八點不到,天地已經漆黑一片,悶墩不知從哪裏吭哧吭哧跑回來,神秘地對父親說:“小哥子,我弄來一件寶貝東西。”

等他小心地取出來,卻只是根馬尾,父親不由得撇撇嘴。悶墩解釋說:“你別小看這東西,好容易才弄來的……替你放放腳上的血泡,保管明天就沒事了。”

父親將信將疑地伸出腳板來,果然,神奇的馬尾穿過那些脹鼓鼓的血泡,血泡立刻就癟下去了,火燒火燎的疼痛也消退許多。父親納悶地問:“你怎麽知道馬尾能治血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