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教堂裏的撒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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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尉軍官大聲點名,點到名字的人慌忙答“到”,然後依次領到兩套黃布軍裝,一套是舊的,另一套還是舊的。還有一條舊棉毯,一只飯盒和一雙草鞋。有人嗅嗅軍衣上的氣味說,會不會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這句話引起許多人的生理反應,父親覺得身上癢癢的,好像許多小蟲子在背上爬。老庾發牢騷道:“這算什麽當兵?我可從來沒有穿過草鞋。”

悶墩把草鞋往腳上一套說:“算了吧,當兵可不是來享福。”

一輛卡車轟隆隆開進大門來,父親認出這是輛美國“道奇”卡車,因為太老舊的緣故,發動機像老牛一樣喘著粗氣,車輪轉起來渾身亂響。車上已經裝了半車糧食,新兵都擠在車廂後面。大家起初還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指指點點大聲說話,但隨著汽車駛上江邊公路,北風像刀子一樣呼呼亂舞,他們很快就站不住了,蜷縮在一起擠著取暖。

爬陡坡時汽車熄了火,來接兵的軍官罵罵咧咧地跳出駕駛室,朝車廂上吼道:“都愣著幹什麽?給我下來推車!”

坡陡車重,竟比推一座山還要難。父親看見軍官站在一旁抽煙,除了罵人自己並不動手,好像推車的都是一群囚犯,心中有些不滿,就悄悄對身邊的兩人說:“你看那家夥,像不像土地廟裏的催命鬼,好像咱們上輩子欠他二百兩銀子似的。”

悶墩同意道:“咱們可是志願從軍,不是來受氣的。”

老庾勸道:“當兵都這樣,官大一級壓死人,咱們別惹他。”

催命鬼發現他們在偷偷嘀咕,看眼光有些不滿,就過來踢了父親一腳,嘴裏惡狠狠地罵道:“嘀咕什麽?還沒吃上糧就想造反啦?兔崽子!別以為你們是學生就了不起,看老子怎麽收拾你們!”

父親更加不服氣,大聲說:“報告長官,我要撒尿!”

軍官罵道:“滾回去推車,不推到山頂不許撒尿!”

父親爭辯說:“水火不留情,屎尿憋死人!請長官允許撒尿。”

軍官揚手打他一耳光:“今天你就尿在褲子裏!”

父親哪曾受過這種窩囊氣,把帽子朝地上狠狠一摜說:“老子不推了,你怎麽著?”

軍官臉氣歪了,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條條鼓起來,拔出手槍“哢嚓”頂上子彈說:“違抗軍令就地正法!給老子推車去!我數一二三……”

老庾悶墩眼看朋友要吃虧,趕緊把他拖回去推車。

推到山頂,大家都累出一身臭汗,軍官鉆進駕駛室,汽車繼續開動起來。老庾到底是軍官家庭出身,埋怨父親道:“你別當這是你老子的工廠,別人不敢拿你少東家怎樣,這裏可是軍隊。我父親說過,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軍令如山倒,長官的話就是聖旨,你要敢抗命他真就可以當場把你斃了。”

父親也有些後悔,倒不是怕得罪長官,而是覺得自己任性耍少爺脾氣確實不好,有些意氣用事。不過話說回來,士兵也是人,不是牛馬,當官的怎能隨意打罵士兵呢?一路上空氣沉悶,只聽見發動機嗚嗚地打轉,冷風把人心都吹涼了。

下午太陽落山,汽車開進教導團駐地,新兵紛紛探出好奇的腦袋。駐地是一座空蕩蕩的破教堂,院子裏雜草叢生,只有屋子尖頂的十字架上,那位受苦受難的外國老人睜大悲憫的眼睛迎接這批新兵到來。

一個斜眼睛勤務兵和圍著白圍裙的中年上士從廚房跑出來,後面跟著三四個邋裏邋遢的火頭軍。幾個人並排站好,勤務兵恭敬地向催命鬼報告說:“廚房和倉庫已經清理出來,今晚可以燒大鍋了。”

軍官眼皮不擡地說:“豺狗,我的屋子消過毒了嗎?”

叫“豺狗”的勤務兵討好地說:“報告長官,統統用草灰水消過毒,保管沒有跳蚤。您的飯也熱著呢。”

軍官對勤務兵揮揮手說:“這裏就交給你了,先叫他們幹活兒。”然後走進廚房吃飯去了。

軍官一走,豺狗立刻就神氣起來,對新兵嚷道:“都愣著幹什麽?快給我搬糧食。”

有人抗議道:“我們還沒有吃午飯呢。”

豺狗不懷好意地笑起來:“你們以為當兵還跟學校裏一樣享福啊,格老子的!不打仗每天吃兩頓,打仗兩天吃一頓……不幹完活不許吃飯!”

父親原本以為當兵就是上前線,與敵人英勇作戰絕不退縮,沒想到當兵還要受欺辱。他憤憤不平地說:“簡直是狗仗人勢麽,不都是一樣的兵嘛,為啥還要受他欺負?”

老庾趕緊拉拉他說:“老兵欺新兵,到處都一樣。”

父親看見那幾個火頭軍也抄著手看熱鬧,就大聲說:“要幹大家一起幹,憑什麽只叫我們幹?”

那個上士夥夫頭走過來。他長著一張磚頭紅臉,粗脖子,厚嘴唇,連頭發上都蒙著一層灶灰,看上去有些寬厚的模樣,好意勸道:“學生娃,別自討苦吃,這裏是軍隊,誰不聽長官的話誰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