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心飛揚

1

重慶兵役署設在市中區清涼寺背街一扇黑漆大門裏。三個人來到一間掛有“新兵征集”招牌的平房跟前時,都有些緊張。老庾小聲說:“這間辦公室剛剛掛牌,我們是最早報名的三個。”

報名程序十分簡單:一個戴眼鏡的文書對三人象征性地目測一番,沒有明顯的生理缺陷即算合格。然後他們被領進另一間辦公室,各自領到一張黃裱紙油印表格。悶墩寫字慢,就由父親代填,其中有一欄是“會否英語”,老庾悄悄說:“當然會。不會人家不要。”

悶墩著急地說:“要是人家跟我說外國話怎麽辦?”

“其實英文我也不懂,上課我都睡覺了。老鄧英文頂呱呱,咱們讓他去對付得了。”

父親說:“反正車到山前必有路,走哪兒算哪兒。”

只有一欄令父親感到為難,那就是家庭住址和父母姓名。他問軍官,這一欄能省略或者暫時空著嗎?軍官回答說不行,此欄必填,除非你是孤兒。悶墩悶聲悶氣地說:“我就是孤兒。”

父親本來想說,我也是孤兒,但是想想覺得對不住父母,於是就如實填上了。然後三個人依次按手印。

剛剛完成報名手續,一個穿西裝挎相機的男人就闖進院子來,大聲嚷嚷著:“在哪裏呢?在哪裏呢?”做政工宣傳的軍官歡喜地說:“好了好了,《中央日報》王記者來了。”

王記者為準備《有志青年投筆從戎,爭相從軍報效國家》的命題新聞而來。他要求三個青年擠在征兵辦公室門口,手舉按過手印的兵役登記表,臉上露出幸福滿足的笑容,然後鎂光燈“嘭”的一炸時光就定了格。老庾悄悄說:“有記者給白照,咱們就省下錢去耀華餐廳吃西餐。”

出門時來了一位上校,把一張蓋了朱紅大印的《征兵通知書》發給他們,告知一周後新兵將在江北集中登車,前往教導團駐地。父親性急地問上校:“什麽時候出發去印度啊?”

上校是個北方人,一臉嚴厲地訓斥說:“軍隊裏有紀律,不興打聽你不該打聽的事兒,違反紀律要受處罰的!”

父親偷偷吐了一下舌頭,三個人都規矩起來,向長官鞠了一個躬。

2

三個新兵在市區逛到半夜,喝了許多酒,次日才乘輪渡回到南岸。父親沒有想到,一夜之間自己的照片已經登上了張松樵每日必看的《中央日報》的頭版,更不知道家裏已經發生了十二級地震:老爺子當場血壓升高四肢僵硬,被緊急送往醫院搶救;柳韻賢哭得啞了喉嚨腫了眼睛,蓮子姨媽被從市區緊急招來商量對策……

一場正面風暴免不了了,父親索性橫下一條心來等著父母攤牌。他回到自己房間,和衣倒在床上,腦袋亂哄哄的,睡不著。房門推開,進門來的不是暴跳如雷的父親,也不是哭天搶地的母親,而是住在市區的蓮子姨媽。

蓮子姨媽胖胖墩墩的,在母親三姐妹中,她脾氣最好也最沒有主見。父親趕快替姨媽搬了一張椅子,又替她倒了茶,看看她氣鼓鼓的臉色,知道她是受姆媽差遣前來勸降的。於是他先發制人說:“姨媽,您還記得梅子姨媽一家的慘劇麽?如果不把日本鬼子趕走,這樣的慘劇每天都可能落在頭上!”

蓮子姨媽一提起梅子就抹開了眼淚,抽抽噎噎地說:“我看你媽也不是反對你去打日本,反對打日本那不成了漢奸了?但是你年紀還小呢,先讓別人打去吧,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的爹媽怎麽活啊?”

父親笑起來:“我虛歲都十八了,不是小孩子啦。姨媽您想想看,哪家孩子不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要是都想著讓別人的孩子去打日本,自己等著享受抗戰勝利,那抗戰還有麽指望啊?難道只有咱爹媽的孩子寶貴麽?”

姨媽急了,嚷道:“可是你還在念書,還是個學生,你媽說了,咱們家念書是頭等大事,你別不知好歹!”

父親耐著性子跟姨媽講道理,抗戰救亡才是頭等大事,要是日本鬼子打到重慶來,連爹爹的工廠也得關門,還念什麽書呢?姨媽更生氣了,擰起眉毛喝道:“不管怎麽說,你得聽你爹媽的話,不許去就是不許去,我就天天坐在屋子裏守著你!”

父親並不怕姨媽的威脅,他本來任性慣了,除了爹爹誰也不怕,何況他知道姨媽身體不好,打不了持久戰。他笑嘻嘻地對姨媽說:“您別生氣,我現在還不會跑掉,您那邊家裏一大攤子事情等著您回去收拾呢。”

父親幹脆捧起《少年維特之煩惱》讀起來。眼前的字像螞蟻一樣到處亂爬,但是他強迫自己一行行讀下去。德國少年維特的煩惱來自愛情,少年父親的煩惱卻來自親情。他想,其實大道理誰都會講,但是“愛”卻不講道理,這恐怕就是天下人煩惱的根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