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帝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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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墩自從進了汽車隊,每天下班都到南山一心寺悄悄拜師習武,因為體力勞動和習武的緣故,二頭肌和胸肌都像發面饅頭一樣鼓起來。老庾原來只佩服悶墩的水性,後來聽說悶墩不僅會開汽車,而且功夫了得,幾個壯漢近不了身,就更佩服得五體投地。

到了學校放暑假,他倆無事可做就跟著悶墩跑長途,搭幫著當助手。師傅老冒也不見怪,只要少東家不添亂就行。這天四個人跑合川拉皮棉,中午木炭汽車停在縣政府門口加水,看到公路上開來一隊衣衫襤褸的壯丁。他們被一根長長的繩索捆綁著手臂,步履蹣跚。父親小聲說:“既然去打日本,為啥還要繩索捆著?”

老冒連忙噓了他一下,小聲回答道:“這是抓丁呢。鄉下人日子慘啊,抗戰初期三丁抽一,後來兩丁抽一,再抽下去,只剩女人和孩子了。”

悶墩忽然悶聲悶氣地插言道:“聽說有的地方更兇,不管你家幾丁,只要是個男人就不問青紅皂白地抓走。”

父親想起上次士安講過的昆侖關那些雜牌軍的故事,說:“強扭的瓜不甜,抓來的壯丁能賣力打仗麽?”

老庾譏笑道:“老鄧學堂裏功課好,外面的事就一竅不通了。告訴你吧,只要上了戰場,沖鋒號一響,督戰隊的機槍就在後面伺候。你敢不賣命,立馬吃子彈!”此言一出,幾個人都嚇住了。

幾個騎馬的軍官耀武揚威地趕上來,父親看他們都穿灰布軍裝,知道不是中央軍。為首一個長官勒住馬頭,打量一下木炭汽車和師徒幾個,名為商量實為命令地對老冒說,讓那些走不動的壯丁搭車到十幾裏外的師管區去。老冒看壯丁實在可憐,猶豫一下就同意了。

長官也不客氣,親自坐在駕駛室裏押車。悶墩還負責燒鍋爐,父親和老庾就只好跟壯丁擠在一起。汽車顛顛簸簸地開動起來,父親聽見有個細小的聲音像蚊子一樣飛進耳朵裏:“行行好,寄封信好嗎?”

父親循著聲音一看,他比其他壯丁斯文,一襲白布襯衫,一條藍布長褲,不像普通下苦力的粗人。他小聲問:“你哪裏人?怎麽給抓丁了?”

白布襯衫愁眉苦臉地說:“我本是個鄉村教書先生,前幾天出門打豆油,在鎮上不由分說就給抓走了。一家老小還在家裏眼巴巴地盼著回家呢。”父親接過字條,看見上面的地址是“瀘縣小壩鎮回龍鄉街面李張氏吾妻親啟”。瀘縣此去已有三四百裏,難怪教書先生的腳已經磨破了。

不多時汽車開到師管區,軍官命令一直開進去,師傅不敢違拗,只好又開進營區裏。壯丁和兵都下了車,長官也下了車,隨即招來幾個持槍的士兵,然後才皮笑肉不笑地宣布說:“這車已經征用了,你們誰都別想走。老的繼續開車,年輕的麽,應征入伍為國效力。”

老冒當即嚇得腔調都變了,好心幫忙,不想卻中了圈套。他連連哀求道:“老總不行啊,這車是老板的,我做不了主。這幾個年輕人都是學生,政府規定學生免服兵役。”

長官不屑地說:“學生?拿證件我看看!”

父親他們只是跟車好玩,哪裏會隨身帶著證件?於是長官呵斥道:“國難當頭,抗日救國是全體國民的神聖義務你們懂麽?學生怎麽會跑車幹臟活兒呢?都給我押起來!”

幾個兵兇神惡煞地撲上來,悶墩急了,隨手抓起鐵鍬說:“你們講不講理?隨便亂抓人還有沒有王法?”

長官變了臉,厲聲喝道:“老子就是王法!先給我拿下,打一百殺威棍,看他還敢不敢囂張!”

眼看就要動手,這時老庾卻跟沒事人一樣,站出來笑嘻嘻地對長官說:“您說得對,這年頭就該查緊些,免得那些漏網分子不愛國。證件我們沒帶,不過有個電話號碼煩你打過去查一查。”

軍官一見電話號碼立刻愣住了,他看出來是國防部的總機號頭,問:“什麽人……的電話?”

老庾拉長聲調說:“沒什麽人,就說找個姓庾的。”

軍官還當真喚一個參謀去打了電話,幾分鐘後那人急匆匆跑過來,跟他咬了一陣耳朵。軍官聽完馬上換了一副親熱無比的笑臉,拉住老庾的手連連說:“啊呀呀,原來是庾大處長的公子,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得罪得罪!”說著還往老庾手裏塞了一沓鈔票。老庾也不推辭,理所當然地把錢塞進褲兜裏。父親看那教書先生實在可憐,就悄悄跟老庾說,把他也救出來。

當教書先生自然千恩萬謝,父親把身上的零錢都掏出來給他做路費,老庾也從那沓鈔票中抽了幾張給教書先生。眼看他一瘸一拐地走遠了,老冒說:“要不是遇上你們,他就完了。”

悶墩也說:“是啊,他一家老小往後怎麽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