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遙遠的西行之路(第2/7頁)

姆媽抹著眼淚虛弱地反駁:“孩子正在念書,等他長大了去哪裏周遊不好?”

老爺子生氣地訓斥說:“胡鬧!什麽周遊?是去見世面、開眼界,不是遊山玩水!將來他要接工廠的班,長見識比念課本更重要,你懂不懂?”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了。

父親用理智打造兒子精神,母親用情感澆灌兒子心靈,這是人類不變的遺傳學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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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九四○年春天,由於遭到日本飛機野蠻轟炸和空中封鎖,陪都重慶僅有的兩座機場全都荒蕪,偌大的停機坪變成了牛羊們悠閑吃草的天堂。張松樵一行,包括傭人家成,廠長石先生,財務總管韓先生,工程師技術員十余人,搭乘一輛顛顛簸簸的軍用卡車,足足花了一周時間才到八百多公裏外的雲南昆明,然後與香港趕來的安利英洋行代表和翻譯會合,在巫家壩機場登上一架英國航空公司“皇家方舟號”飛機,數小時後降落在緬甸仰光國際機場。

一下飛機,最先吸引父親注意力的不是色調鮮明的熱帶景象與異國風情,而是停機坪上各種各樣深色塗裝的軍用飛機。它們中有體形龐大的雙引擎轟炸機和運輸機,也有像蜻蜓一樣短小精悍的戰鬥機和偵察機。許多汽車像小甲蟲一樣在機群間穿梭,一些軍人圍著飛機爬上爬下,父親猜想他們應該是飛機師。當然,這些飛機師都不是中國人,而是金發碧眼、身材高大的外國佬。中國少年貪婪的目光像強力膠水一樣牢牢粘在那些外國飛機上,數得眼睛都疼了也沒數清楚到底是一百幾十架,心中惋惜地想:“要是重慶也有這麽多飛機的話,小日本還敢天天來轟炸嗎?來就揍它!”

一輛大客車把他們接到仰光港口,老爺子日思夜盼的寶貝機器就整整齊齊堆放在貨倉裏。老爺子用手撫摸著這些散發出濃重機油味的新機器,淚珠從眼中滾落下來,這都是老爺子的命啊!父親從未見過老爺子如此動情,在外人甚至家人眼裏,老爺子都是以嚴厲、專斷甚至冷酷著稱,他從不動情,也從不示弱。

趁著大人忙亂,父親獨自走出倉庫在港口四處閑逛。林立的塔吊、停泊在碼頭上的巨輪都令父親驚愕不已。這些輪船大得無法用語言形容,就算把朝天門的所有輪船加在一起也比不上這裏的一條船大。很快,有條與眾不同的大船引起父親的注意。這艘船模樣十分怪異,像一只裝雪茄煙的長匣子,腦袋尖尖的,屁股卻是方的,船尾敞開,有許多冒著黑煙的車輛轟隆隆地從船肚子裏開出來。有的是小巧靈活的吉普車,有的是拖曳大炮的大卡車,還有一種渾身上下都被鋼鐵包裹的怪物,頭上頂著大炮,兩條轉動的金屬履帶發出令大地顫抖的轟隆隆碾壓聲。父親吃驚地想,這些鐵家夥恐怕就是表哥講過的那種刀槍不入的鋼鐵戰車了。他張大嘴巴,癡迷地望著,可真多啊,簡直就是一條無窮無盡的鋼鐵洪流。

放眼望去,這樣的大船還有好多條呢。如果它們肚子裏都裝著這樣的戰車,如果把這些威武雄壯的戰車全都開往中國,開往他的家鄉湖北武漢,開到南京、上海和東三省,小日本還不得立馬完蛋呀!宏偉的想象之傘撐開來,父親簡直要被自己描繪的勝利前景陶醉了,這時有只手拍拍他,把他嚇了一跳。

是一個穿軍裝的外國人。他個子真高,簡直快有電線杆那麽高了,頭上戴頂皮帽子,帽子上有一對很威武的風鏡,腰上吊著皮槍套。他的高鼻子像只大鐵鉤,一對藍眼珠深得像湖水,臉卻出奇地紅,像塗抹了紅汞藥水,跟吃孩子的妖怪一模一樣。父親有點害怕,卻要裝出勇敢的樣子。

“你不是印度人?”妖怪用英語問道。

父親退後一步點點頭。他當然不是印度人,這一點連傻子也能看出來。

那人又說:“你是日本人嗎?”

父親不樂意了,用英語回敬道:“你才是小日本呢。”

妖怪並不生氣,伸出手來摸摸父親的頭,嘟噥了一句英語。父親從小在美國教會學校念書,英文相當不錯。他聽懂這人是說,怎麽中國人頭上不見了辮子?

父親更加不高興了,都什麽時代了,難道這些自以為是的外國人還在用看封建王朝的眼光看待中國人嗎?他不客氣地對妖怪說:“辮子應該長在女人頭上。”外國人驚異於中國少年的流利英文,豎起大拇指。

父親已經聽出他的美國口音,順口說了一句:“你是美國人?”

那人更加驚訝,連連點頭說:“對呀,我是美國人,喬治·布克,你叫我布克。”

“這些都是……打仗的汽車嗎,布克先生?”父親腦子裏一時找不到“裝甲戰車”的英語詞匯。

布克告訴他,這些車英文叫做“tank”(坦克),原意是指儲存液體或者氣體的容器,現在專指這種帶有裝甲防護的戰鬥車輛。“M4-Sherman,OK!”他強調說。父親聽懂了,這種坦克名字叫做“謝爾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