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故事

寇道孤有兩名貼身仆人,年紀不老不少,其貌不揚,像是兄弟二人,極少開口說話,主人下令,立刻去做,從不多問,也不拖延,平時就默默地守在附近,像是兩頭踏實肯幹的騾子,毫不惹人注意。

直到他們被馮菊娘“選中”,許多書生才第一次發現寇先生竟然還有兩名隨從。

兩仆互相看了一眼,移開目光,不肯看向馮菊娘,也不肯回應。

寇道孤按慣例冷笑一聲,“馮夫人真會挑選對手,可惜,他們不會說話,無法與你論辯。”

兩仆太不起眼,沒人記得他們是否曾經說過話。

馮菊娘不肯就此放棄,“無妨,大道至廣,能容天下眾生,他二人終歸是人,不會說話,也是萬物之靈,當可論道。”

“嘿。”寇道孤沒說什麽,似乎默認了這場挑戰。

馮菊娘嫣然而笑,“不會說話,但是能聽懂,會寫字嗎?”

兩仆稍一猶豫,同時搖頭。

“嗯,不會說話、不會寫字,寇先生果然與眾不同,挑的兩名好仆人。會做手勢?”

兩仆再不能否認,點點頭。

“真巧,我有一任丈夫是個啞巴,我跟他學過幾天手勢,不知秦州和冀州的規矩是不是一樣?”

馮菊娘真做出幾個手勢,兩仆每次做回應之前都要互相看一眼,這次也不例外,同時搖頭。

“是不懂,還是不知道?”

一仆做了個手勢,寇道孤替他解釋:“不懂。”

“嗯,想必手勢也有方言——沒關系,寇先生能替你們說話,這就夠了,但是你們不會說話,就由我提問吧。”馮菊娘想了一會,笑道:“我提不出太高深的問題,不如這樣,我講個故事,真假姑且不論,但是這個故事一直讓我疑惑不解,卻又說不清哪裏不解,或許有人能幫我提煉出問題來。”

馮菊娘轉向圍觀的書生,背對寇道孤,側身朝著兩仆,離他們很近,伸手可及,“他是我第三任還是第四任丈夫,姓名就不說了,反正已經是個死人。他從前是屠夫,專殺豬羊,加入降世軍之後,殺人跟殺牲畜一樣利索,所以很快就成為頭目,得到一個‘天王將軍’名號。別被這個名頭騙了,降世軍裏類似的將軍多如牛毛。”

發現話題偏離得有些遠,馮菊娘歉意地笑了笑,“我這個丈夫力氣大,人也粗魯,身上總帶一把殺豬的尖刀,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當心老子給你放血’。”

馮菊娘模仿男子的粗啞聲音,雖然不像,卻頗增幾分韻味,隨後她嘆了口氣,臉上笑容漸漸消失,眼中晶瑩,似有淚水將出未出,“諸位可以想見,被迫嫁給那樣一個丈夫,我過的是什麽日子。”

她的語氣與神情打動了所有人,只說了丈夫的身份,沒提任何具體事例,就讓幾乎所有人痛恨這個既幸運又無恥的屠夫。

“他這個人不講道理,想要什麽,直接就搶,他說手裏的尖刀乃是無價之寶,金銀買不來的東西,尖刀能買來。被他看中之後,我當時的丈夫沒過幾天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他第一個得知消息,第一個闖進房中,對我說:‘菊娘,自從第一次見到你這個小娘們兒,我就心裏癢癢的,吃不好、睡不香。總算老天待我不薄,給我這機會,你丈夫死了,從今天起你是我的女人,來,給我解解心癢吧。’”

人群鴉雀無聲,心中五味雜陳,對屠夫既憎恨又羨慕,對馮菊娘則是既同情又鄙視,同時也都有點心裏癢癢。

馮菊娘似乎忘了周圍有一大群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淚水緩緩滴落,身子微微發顫,聲音如同夢中囈語:“我跟了他三個月,一言難盡,一言難盡啊,我身上至今還有他留下的傷疤。”

“這樣的混蛋早死早好。”有人大聲道。

馮菊娘淚珠仍在臉上,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多謝這位公子的仗義執言……”

不是所有人都被她迷住,至少有人能夠掙脫出來,嚴微就是其中一個,“馮夫人說這些,與論道何有幹系?”

“大有幹系,請嚴公子耐心些,聽我說完。”

嚴微哼了一聲,見無人附和自己,沒再說下去。

馮菊娘稍稍扭頭瞥向兩仆,“兩位可還聽得明白?”

兩仆生硬地點下頭。

馮菊娘又是微微一笑,繼續道:“三個月,好在苦日子只有三個月,我那個丈夫與官兵交戰時中了冷箭,據說他在死前連殺百余官兵,當然我沒有親見,也不太相信,但是有人說他在死前不停地喊‘放血’兩個字,我是信的。”

馮菊娘的目光掃過眾人,看到的盡是同情,她卻露出略帶苦澀的笑容,“在他之後,我又嫁給許多人,每嫁一次我都感到困惑不解。”

“不解什麽?”安重遷問道,聲音溫柔得旁若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