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忙完了一天的活計,吃過晚飯,張婆招呼盈兒到庭院的大樹下去乘涼。盈兒推說身上疲乏,不去了。張婆瞅著她有些無精打采的樣子,估摸著這姑娘八成是月事來了,便體貼地讓她早點歇下,自己拿著蒲扇木凳走了。

盈兒回到住處,和衣躺到鋪上,卻是並無睡意。她懶得去院裏納涼,的確是有身體不爽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因為她的心裏煩亂得緊,打不起精神陪張婆閑聊。

開封府後衙裏的房屋很多,宗澤雇傭的雜役又少,因而她不必與張婆擠住在一處。這間供她獨自下榻的小屋,是她的私密空間,她懷揣著的隱秘心事,在這裏可以放開了想。這兩天盈兒常常在料理完手頭的雜活後,便悶著頭回到她的這間小屋,蓋因她的心事,在不知不覺中乃是變得越來越重。

盈兒進入開封府已有八九天了。在這段時間裏,她已基本弄清了後衙的院落結構、房屋用途和各條進出通道,基本掌握了宗澤的起居規律生活習慣。且已看出,雖然這後衙中的保衛措施很嚴,雖然宗澤的親兵個個精明強幹非常忠於職守,尤其是那個統領甘雲,堪稱是目光銳利心細如絲,但是要想鉆空子,還是大可一鉆。只要她時時留意,刻刻準備,下手之機並不遙遠。至於下手的方法,她在進府之前便已想好,就是暗中投毒。

欲采用投毒的方法行刺,固然是因為,盈兒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民女,要使用其他手段也用不來,同時亦是因為,她具備著一定的毒藥知識。也正是因為有這點底氣,才使她產生了打入開封府的大膽設想。

盈兒的毒藥知識,來自一名號稱“還魂聖手”的民間郎中。據說這“還魂聖手”的稱號始於其祖,傳至這位郎中已是第三代。這位郎中的祖傳衣缽,就是專治各種中毒之症。無論是中了何毒的危重患者,只要是一息尚存,到了這位郎中手裏,十之八九可望起死回生,因而此人在京畿一帶頗負盛名。

前年春這郎中的內人身懷六甲,郎中因診事繁忙難以兼顧,經人介紹雇用了一個手腳勤快的女傭幫助照料家務,這個女傭便是盈兒。

盈兒在這郎中家裏幫工的日子接近一年。就是由於這段時間的耳濡目染,使得她於無意間獲得了許多有關毒藥的常識。當結束這段幫工生活離開郎中家時,她不僅知道了諸如鴆酒、烏頭、鉤吻、見血封喉、砒霜、斷腸草、鶴頂紅、曼陀羅、馬前子、夾竹桃、老公銀、天南星等許多著名毒物毒草的名稱,且已能大致說出其各自的藥性藥力、中毒症狀和奪命速度。她當時並沒覺得這些知識對她來說有何用處,沒想到如今它卻成了幫助她報仇雪恨的有力武器。所以有時她不禁就想,這是不是上蒼的一個有意安排。

盈兒夾帶進府的毒藥是砒霜。砒霜的制作原料為砒石,又稱信石,主要產於江西、湖南、廣東、貴州等地。砒石有紅白之分,白砒石經加工後之藥品狀如霜末,故曰砒霜。而盛傳於江湖的神秘毒藥鶴頂紅,實乃紅砒石之精制物。

砒霜是一種對生物具有強烈腐蝕性的砷化物,但凡生產砒霜處,周圍皆樹木凋枯寸草不生。極微量的砷化物攝入,對人體有一定的美膚潤顏作用,但一個成年人日攝若超過五毫克,便足以中毒送命。盈兒當然不可能詳知上述專業知識,然則她卻深諳這種白色粉末的厲害。她曾親眼見過一個誤食砒霜者,因送救的時間稍有耽擱,雖經“還魂聖手”全力搶救,最終還是未能還魂。而且,因其價格便宜,此藥在民間散布最廣,在任何一家藥鋪均可輕易買到。是以盈兒在考慮投毒藥物時,自然而然地便擇定了砒霜。

砒霜是順利地夾帶進來了,後衙裏的情況亦較為了解,現在只差一個合適的下手機會。

此機隨時可來,只需留心把握。事至此間,成功在望,按說盈兒應是情緒振奮、決心愈堅,誰知卻是恰恰相反,她的心情反倒惑亂起來。如果說越是臨近動手,越是精神緊張,也屬正常現象。但盈兒很清楚地知道,她的惑亂不是緣於此故,而是另有因由。

盈兒欲使宗澤以命抵命,實乃由於巨大悲憤而催生的極度沖動之念。極度沖動必致極端行為,哥哥呂康意外被斬,對盈兒的打擊非常之大,所以她受強烈沖動情緒支配的時間較長,以致推動著她設計並完成了打入開封府的一系列行動。

但是,再強烈的沖動情緒,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次衰減。在這時,如果沒有足夠強大的心理支持,人們在沖動下所產生的極端意念,多半會發生不同程度的動搖。眼下盈兒便是處在了這種狀況中,並且她還遇上了始料不及的情況。

以盈兒先前的想象,宗澤就是一個橫行霸道草菅人命的可恨狗官。更可恨者,是在他身上,還籠罩著一個清正廉明精忠報國的赫赫光環,欺哄得大量民眾對他膜拜不叠。盈兒素恨虛偽人物,尤恨笑裏藏刀。她認為越是這種喜好欺世盜名的人,其心地越是齷齪,其生活越是糜爛,其壓榨百姓的手段越是陰狠。因而在她的意識裏,幹掉這個道貌岸然的活閻羅,不僅是為自家報仇,同時也是為民除害。這個意識有很大的激勵性,是促使她下定決心效仿古之俠女舍生取義的強勁精神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