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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尹的這個脈號得很準,因此他沒費多大力氣,便撼動了張孝純那貌似堅定的立場。他說的勸降詞不多,但是字字吃重,彈無虛發。張孝純才聽過幾句,便不由得不對他的頭腦和口才刮目相看,驚異北漠夷邦竟然也有這等人才。

希尹所言,大致包括如下幾層意思。

第一,張大人能以絕境孤軍,對抗我大金雄師近乎一年,非常了不起。在我們眼裏,張大人是位鐵骨錚錚的英雄好漢。第二,張大人對趙宋朝廷堪稱忠心耿耿,而反觀趙宋朝廷,對張大人卻全無情義。重鎮被困,日久無援,實在匪夷所思。連我們坐視此狀,都不禁為之齒寒。這樣一個昏庸朝廷,遲早要眾叛親離。第三,出於對張大人的敬意,我們願意捐棄前嫌,與張大人攜手合作。張大人歸順我大金,目下或有人鄙之為叛臣,然來日我大金一統中原,可就是開國元勛了。其實你們那個太祖趙匡胤,就是後周朝的叛臣。然而霸業既成,夫復何謂?第四,我們知道張大人不怕死,如果張大人決意舍生取義殺身成仁,我們可以成全。但如今太原城裏血火一片,殺戮不休。欲免全城塗炭,還需張大人配合。據稱張大人愛民如子,此刻萬民之性命正系於張大人一身。為博一己之忠烈虛名,而棄百姓存亡於腦後,豈為仁義之舉乎?

張孝純冷冷地聽著希尹和顏悅色地說完這番話,沒有任何表示。

希尹卻懂得,這沒有表示,其實就是一種表示。這說明張孝純對他的話沒有斷然排斥,說明張孝純的腦袋還不是撬不開的鐵塊頑石。於是他趁熱打鐵,推出了下一個環節,以促使張孝純茅塞洞開。

下一個環節是讓張孝純夫妻相見。張夫人被押上來後,希尹命在場的金兵全都退下,自己也暫時退出。

張夫人一見夫君,頓時淚如雨下。張孝純急問家人情況,張夫人回答現在俱被羈押於後院,除少數家丁因奮起反抗遇害,余者尚無所損傷。接著她便淚眼婆娑地勸說張孝純快向金軍順降,否則不但自家將被滿門盡斬,整個太原亦將罹屠城之災。

面對悲慟不已的夫人,張孝純默然良久,長嘆一聲,將她攬過去,用顫抖的雙手撫摸著她的肩背,兩行熱淚緩緩地溢出眼眶。希尹隔窗窺視其狀,乃知大功告成。

過了一刻,張夫人被金兵押走。希尹復入堂中,像老朋友似的湊近張孝純,問他意下如何。張孝純咬著牙頓了頓,說,讓我歸降可以,但你們必須保證,不濫殺無辜。希尹表示可以保證,但前提是你們馬上停止抵抗。說著,他便命親兵將沓擬好的告示放到了張孝純面前。張孝純無奈地按其吩咐在告示上簽名用印畢,希尹即讓他在鐵騎護衛下親臨衙前及市區要沖張榜,以示這道讓太原軍民放棄抵抗的命令確實出自知府之手,非為金軍捏造。既已俯首就降,張孝純只能唯命是從。

官府投降的消息傳開,軍民的鬥志迅速瓦解。是日黃昏時分,巷戰基本停止。

然而金軍的燒殺奸掠,卻並未隨著抵抗行動的停止而停止,反而更加肆無忌憚。希尹倒是遵守諾言,提請宗翰下達了禁止濫殺濫搶軍令的,但宗翰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並不認真約束將士。一場血戰下來,讓那些為大金赴湯蹈火的弟兄們盡情地宣泄一下,有什麽不可以的?這歷來就是一種犒軍的方式嘛。

希尹很難改變這種野蠻慣例,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對於張孝純及其下屬官員的家眷財產,他是動用其職權盡力采取了保護措施的,這使張孝純覺得此人還算是說話算數。至於百姓們所遭受的劫難,張孝純在沉痛負疚之余,悲憤填膺地認為,至少有一半的賬應當算在趙宋朝廷的頭上。歸根結底,是趙宋朝廷無視他們的死活,把他們推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然則縱使有千萬條理由,卻亦難擺脫心靈的重負。轉瞬之間,在世人的心目中,他張孝純已從頂天立地的抗金英雄,蛻變成了聲名狼藉的無恥敗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