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4頁)

種師道除了兩河及京畿宣撫使之職外,尚有若幹職銜未遭罷免,在處罰程度上較李綱為輕,因此他封交了宣撫司印鑒後,被允許仍居於宣撫司衙中。但種師道是個明白人,深知在這種情況下當如何進退。他不但沒繼續留居宣撫司,還主動地退出了城去,而且也不回其本部軍營,只帶了三五個隨從,找了一處民宅暫居。

作為一名飽經風霜的老將,他對官場上這種白雲蒼狗般的起伏升降,雖不說是已修煉得絕對榮辱不驚,也早已是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趙桓的朝雲暮雨,在他看來不足為奇。當皇上的都是這個德行,為臣屬的較不得真兒。根據當前的形勢,種師道預料,用不了多久,朝廷很可能又會重新委其以重任。但關鍵是現在他不能流露出一絲不滿,不能發半句牢騷,只能比平日更加倍地表現出對君命的百依百順心悅誠服。否則,在前邊等候著他的,恐怕便不會是重新起用,而是更嚴厲的制裁甚至於殺身之禍了。

李綱在表面上亦未表露出對突遭罷職的任何一點抵觸情緒,但是在內心裏,他卻做不到像種師道那樣的從容淡定。他動用了有生以來最大的克制力,才將聚集在心頭的極度憤懣、委屈和失望壓抑下來,沒有向外噴發。

這個變故對他的打擊太大,可以說,是已經超過了他所能承受或者說容忍程度的極限。之所以如此,較之種師道,他閱歷尚淺歷練不足固然是一個原因,而更重要的是,在這場關乎整個大宋江山生死存亡的汴京保衛戰中,他所承擔的責任、壓力、風險,和他所付出的心血、辛勞、熱忱以及犧牲,都遠比種師道為巨。

滿腔赤誠的報國丹心,艱苦卓絕的浴血奮戰,鞠躬盡瘁的力撐危局,到頭來落得的竟然是誤國魁首的罪名和撤職查辦的下場,寧不令人寒徹肌骨,焉不使人長歌當哭!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此刻的李綱,卻只能選擇忍。不忍,你想怎麽樣?你敢怎麽樣?你又能怎麽樣?

回到一個月未曾歸宿過的住處,李綱一言不發地走進臥室和衣臥下,一動也懶得動。老仆胡長庚讓廚子精心做了他平日最愛吃的南味食物豆團和七寶素粥,為他端到了床邊,他也沒起身去用。他心如枯井萬念俱灰,大腦裏全然是一片空白。他現在是什麽也不想幹,甚至是什麽也不想去想,只想就這麽靜靜地躺著,最好是變成一片虛無縹緲的閑雲。

他知道在這種時候是不會有人來打擾他的。一個剛剛被皇上親自罷黜的罪臣,有誰會不避嫌疑地來登門造訪呢?李綱覺得如此甚好,他當下所需要的,正是這種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孤寂。經過一個多月夜以繼日的高強度操勞,他的精力體力均已嚴重透支,僅從生理狀態上講,他也覺得真該臥榻靜養個十天半月了。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大宋興亡非我李綱一力可支,我李綱幹脆從此就退隱田舍,做個結伴泉林的隱者罷了。

然則他到底並未從此變成隱士閑人,因為他的門前其實並未多麽冷落。出其所料,在他被罷職的這兩天裏,前來探望慰問者,雖不算絡繹不絕,卻也是接二連三。僅在他回到住處的當晚,來訪者便非止一人。

首先來登門看望他的,是已遷任禦史中丞的許翰。依李綱當時的心情,是想一概杜門謝客。但一旦聞報有客來訪,卻又頗覺其情可貴卻之不恭。尤其是許翰,乃力主抗金的中堅分子,對他的支持很大,斷無拒之門外之理。所以李綱便連忙起身整衣,吩咐胡長庚將其讓進了客廳。

許翰給李綱帶來了一箱名貴的鹿血酒和一些參茸類高級滋補品。他告訴李綱,吳敏、孫傅、何栗等諸位同僚原本都是要來的,只是顧忌著弄得動靜大了,於雙方都不便,因而便委托他權代大家向李綱致以慰問。李綱聽了周身生暖,連聲表示感謝。

寒暄幾句後,許翰的話頭切入正題。許翰說,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伯紀兄被突然罷職這件事,純系李邦彥一手遮天蒙蔽皇上所致。許多同僚均有不平之意,正準備以種種方式進諫,勸說皇上收回成命,復以伯紀兄主政。目下我宋朝是國難未已百廢待興,朝廷中缺不得棟梁之材。希伯紀兄勿因此消沉氣餒,勿要計較個人得失,還是要以社稷為重,堅定報國信念,做好復出的準備,無負眾望,再展宏圖。

李綱毫不懷疑許翰之言的真實性和真誠性,對友人和同儕的推崇、信任、期待及鼓勵甚為感動。然而畢竟這次他受到的打擊太大,傷害太深,低落的情緒一時很難扭轉。同時他感到,許翰等人終是書生意氣太重,看問題過於一廂情願,過於簡單化理想化了。但是現在他不想多說也不便多說內心的種種苦悶和感慨,只能以誠懇的口吻,拜托許翰向各位大人轉達衷心的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