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軍突然改弦更張,提出要與宋廷議和。這是金帥宗望在其全線強攻受挫後,當機立斷做出的決定。

宗望不是個只知道死拼硬打的武夫,作為三軍統帥,他還是頗有些頭腦和韜略的。從這一整天五六個時辰的血肉較量中,他已清醒地看出,在他們的西路軍沒有到達之前,僅憑他麾下這支雖然號稱十萬,而實際上連契丹兵、奚兵和渤海兵全算上也只剩五萬余人馬的部隊,意圖強行拿下汴京,基本上不太可能。汴京守軍遠非想象中的那麽草包,其防禦措施兵力部署都相當到位,將士的鬥志也相當頑強,其統帥看來亦非等閑之輩。今天他所使出的,是力求畢其功於一役的頂級雷霆戰法,此役無功,其後難矣。

下一步怎麽辦?圍城待援嗎?他手裏這五萬余人馬連半個汴京城都圍不住。再說,宗翰的西路軍何時能打過來也沒個準兒。萬一宋朝的勤王大軍先於宗翰到達,他的這支孤軍就不但會陷於被動,而且處境將十分兇險。因此他考慮,必須面對現實及時調整對策,將主動權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上。

那麽計將安出?宗望審時度勢思量了半晌,覺得可以采取以退為進之策,使用議和方式,迫使宋廷妥協。

因為據宗望分析,今日金軍雖然未能攻破汴京,但對宋軍的打擊還是非常沉重的。目前金軍對宋朝在精神上的威懾力並未減弱,宋廷中必定有許多人不希望戰事再繼續延續。假如他現在向對方提出議和,估計乃其求之不得之事。那麽,他便可利用金軍尚未喪失的虎威,在議和條款上大做文章,得到他使用武力沒有得到的東西。而倘若他繼續進行強攻,卻還是攻而不克,便會教宋廷漸漸地小覷了金軍,到那時再提議和,在效果上恐怕便要大打折扣了。

想定這個事半功倍之策後,宗望便於當日下午酉時傳令全線休戰,並且馬上就派出了議和使者。金軍的前線統帥皆有便宜行事權,宗望欲與宋朝議和,既不需要向金太宗或者都元帥請示,也不需要同左副元帥宗翰商量。這與宋軍將帥在屁大的一點事上都要受朝廷掣肘的情形,是截然不同的。

在衛州門下遭受了重創的宗弼極不甘心就此偃旗息鼓,但因其當時的軍職所限,不得不忍氣吞聲地服從軍令,卻在背地裏大罵宗望簡直是個百無一用的草包軟蛋。直到後來他擔任了金軍的最高統帥,且在與韓世忠、嶽飛等南宋名將對壘中屢遭敗績時,他才切實理解了在戰場上玩弄打打談談、談談打打的伎倆的必要性。

姚友仲拿到金軍射上城頭的要求遣使進城議和的箭書後不敢擅專,即派一員副將把此情馳馬飛報李綱。

李綱這時正坐在衛州門城墻上的一個避風處打盹兒。

這一天,李綱從早到晚奔波於城北諸門,親臨前沿督戰達五個多時辰之久。到現在他不但還沒吃午飯,甚至幾乎是連水都沒顧上喝一口。直到宗弼的部隊撤離,其他各處的金軍亦已相繼撤回的消息陸續傳到,他才算徹底地放松下來。這一放松,便覺出了疲乏饑渴,尤其以渴為甚,嗓子眼裏像著了火似的疼得厲害。他就讓甘雲去給他弄點水喝。而其余的親兵,早已被他打發去幫助守軍搶修城櫓炮座。

趁甘雲去找水的工夫,李綱獨自靠在一處墻垛後面休息。由於疲勞過度,坐下不到兩分鐘,他便上下眼皮粘在一塊兒,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正在忙碌著清理戰場的索飛春經過這裏見此情形,趕緊回身跑去,找來一件棉袍,輕輕地為李綱蓋上。

誰知這一蓋倒把李綱弄醒了。李綱睜眼一看,自嘲地一笑說:“哎喲,我怎麽在這裏睡著了,我睡了多久?”索飛春道:“李大人真是太累了,多歇一會兒罷。城上風硬,蓋上件衣裳免得著涼。”李綱忙道多謝。

這時甘雲帶著姚友仲派來的那員副將回到這裏,向李綱稟報了金軍欲遣使進城議和之事。李綱一面端著水碗大口地喝著水,一面閱讀了宗望的箭書。閱過之後他稍想了一下,讓那副將回去告訴姚友仲,今日天色已晚,不要放任何人進城,可讓金使明早前來遞交議和書。那副將即領命而去。

李綱暢飲了一大碗水,覺得精神好多了。他振臂舒展了一下身體,關切地詢問索飛春:“令尊可好?”索飛春回答說父親斬殺了金兵二十余人,自己完好無損,現在正幫著徐吉將軍料理陣亡將士的遺體。李綱問陣亡者有多少?索飛春道確切數字尚未核實,反正是不少,擺了很大一片呢。李綱說我去看看,便與甘雲隨著索飛春下了城樓,來到城門一側一個很大的空場邊。

許多陣亡者的遺體已經被搬運到此處,還有一些遺體正在陸續集中過來。每具遺體上都被覆蓋了一塊白布,放眼望去,偌大的場地上,仿佛是一片白雪皚皚。徐吉、索天雄見李綱走來,一起迎上前去施禮。李綱默然無聲地向他們回了禮,面對那一片素白肅立了一刻,聲音喑啞地吩咐他們,一定要詳細核實陣亡者的姓名職務,認真登記造冊,戰後依冊撫恤,不許遺漏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