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2/10頁)

想想真是荒謬,山不轉水轉,沒想到三十多年後又被關了一次。不過,這一次的罪魁禍首是江古碑,張普景不僅沒有迫害他,反而為他送了命,恩恩怨怨竟以這種殘酷的方式了結。想想一生,也有諸多對不住張普景的地方,也應了一句老話,委實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老張當真是錚錚鐵骨,一身正氣,襟懷坦白,過去就是整他,也是奉命行事,整到明處,不搞陰謀詭計。三十年後還是抱定信仰,人格不屈,死得回腸蕩氣。

每每想到這裏,梁必達就不禁潸然淚下。

凹凸山的天空是湛藍的,新中國的凹凸山區像長樹一樣長出了許多頗具規模的城鎮。社會主義新農村就是不一樣,歌子裏唱道,山也笑水也笑,毛主席革命路線指航向,形勢無限好……哇!敢叫日月換新天,荒山禿嶺變模樣……哇!哇……可是梁必達卻發現“哇”得不大對勁兒。

生日那天,梁必達大大咧咧地同管教幹部打了個招呼,照例要到附近集鎮上逛一趟。這次他去的是松花集,居然發現這裏的老百姓還吃不飽,甚至還不如從前的夥食好,有些人家的房子還很破。

老百姓的孩子光著屁股挖野菜,問是幹啥,答日煮飯,摻到麥麩子裏做饃。

梁必達當時很想蹤腿溜之大吉,坐公共汽車回到藍橋埠看看,盡管朱二爺已經作古,但那個地方畢竟是他的故土。他還想到陳埠縣張二根家裏看看,看看他的房東,看看那裏的稻子。可是他哪裏也去不了,身後有警衛——實際上是看押他的戰士,形影不離,腰裏顯然還別著硬火。腰裏別著硬火他梁必達倒是不怕,他怕藍橋埠的鄉親和張二根問他,你梁司令那時候就說革命成功了給我們住新房子吃大米白面,可是現在倒好,革命成功都二十多年了,還是連小米粗面都吃不飽。真要那樣問起來,他會無言以對的。

白天逛了一天小集鎮,梁必達收獲頗豐。晚上回來,赤膊上陣點燃了煤油爐,聚精會神地烹調從松花集買回來的兔子肉和鯽魚。他沒說今天是他的生日,只打算當晚請陳墨涵打打牙祭。他們雖然是在此勞動改造,但畢竟是有身份的人,每人每月有五十塊錢生活費,比起一般的勞教分子,還多了一些優待,平時是跟管教人員一起吃食堂,偶爾搞點特殊化,管教人員也是睜只眼閉只眼。

梁必達可不是個安分守己任人擺布的“改造分子”。早在剛到七二八農場的時候,梁必達就拿出軍長的作派,居高臨下頤指氣使地向七二八農場領導鄭重提出:沒有人開除我們的黨籍,也沒有人開除我們的軍籍,我們還是共產黨員革命軍人,不是你們的首長了,還是你們的同志。因此,軍裝我們還要穿,星期天我們還要過,“五一”、“七一”、“八一”、“十一”、元旦和春節都要給我們放假。七二八農場的T部做不了主,就層層請示,上面終丁搞清楚了,梁必達就是當年在凹凸山打紅了半壁河山、赫赫有名的梁大牙,自然是惹不起。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現在要是跟他過不去,沒準哪天形勢一變,這老人家重坐江山,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管七二八農場的十部比較明智,暗示F面少惹麻煩,得讓他處且讓他。只要沒有逃跑的跡象,也就網開一面。倒是梁必達常常麻煩人家,每逢星期天或節假日,梁必達都要換上便衣上街,吃喝玩樂買回一堆東西。改善生活,多是梁必達親自操作,陳墨涵不拒絕吃他的肉喝他的酒,但從來不插手他的勞動,也不跟他多說話。

梁必達一邊做菜一邊介紹一天的觀感,感慨地說,這樣下去可怎麽得了啊,這樣亂糟糟的,我們丟了烏紗帽小小,可是老百姓遭殃啊。

陳墨涵無動於衷,抱著他的破胡琴,搖頭晃腦地拉他的《十面埋伏》。

這支曲子梁必達剛開始聽還覺得挺有味道,抑揚頓挫緩緩急急的,很有聲勢。聽一百多遍了,就煩透了,有時候聽得火冒三丈,命令道:“你就不能拉個別的?拉個《大海航行靠舵手》也行啊。成天拉這個破曲子是個什麽意思?”

陳墨涵壓根兒就把他的命令當放屁,陰陽怪氣地說:“我只會拉這個。再說別的我也不想拉。你嫌煩,你可以去住高幹賓館嘛。”

梁必達無奈,只好忍氣吞聲。是啊,你以為你還是軍長啊?都菜農了,要是連軍裝也不讓穿了,你跟凹凸山的老農民有什麽兩樣?有人給你拉個曲子,就算不錯的了。

在這裏,不僅他梁大牙牢騷滿腹時常罵人,連一向堅決反對非文明語言的陳墨涵都開始罵起了粗話。軍長和軍參謀長離開了那所曲徑通幽而又壁壘森嚴的軍部大院,大家同樣都是光杆司令,縱有呼風喚雨的本事,也施展不開。說臟話粗話不一定是有針對性的罵人,往往是一種娛樂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