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殺人事件 叛徒與功臣

許攸被曹公叫去商談要事,一時半會還回不來。所以我先去見了寧國中郎將張郃。

張郃和我想象中的大將形象截然不同,他是個瘦長清秀的年輕人,手指修長而白皙,眉宇間甚至還帶著幾絲幽柔的女氣,沒有尋常武將身上那種強烈的煞氣。

張郃把我迎進帳篷,神情頗為恭敬。作為袁家新降的高級將領,他現在行事很低調,我注意到,他對把守帳篷的曹軍衛士都客客氣氣。

根據我的了解,張郃的投降經歷是這樣的:當曹公偷襲烏巢的時候,張郃建議袁紹立刻派兵去救援。但袁紹的一位謀士郭圖卻堅持圍魏救趙去攻擊曹公的本營。於是袁紹派了一支偏師去救援,然後讓張郃率重兵攻打本營。結果本營未下,烏巢已被徹底焚毀,張郃發現大勢已去,只好投降了曹公。

據張郃自己說,他之所以投降,是因為郭圖對袁紹進讒言,說他聽到烏巢兵敗後很開心。他怕回去會被袁紹殺害,才主動投誠。

我覺得這只是個美妙的借口。曹公大營距離袁紹主營有三十多裏路,除非張郃擁有順風耳,否則在前線的他不可能聽到郭圖對袁紹的“讒言”,然後才陣前倒戈。

不過我無意說破。投降畢竟是一件羞恥的事情,大概張郃是想為自己找一個心安理得的借口吧,曹公想必也是心知肚明。這是人之常情,曹公都沒發話,輪不到我這麽一個小小的典農中郎將來質疑。

“請問您找我來,有什麽事嗎?”

張郃拿起我的名刺,露出不解的表情。我簡要地把自己的身份說了一遍,張郃的眼神裏立刻多了幾絲敬畏。在他看來,我大概是屬於刺奸校尉那種專門刺探同僚隱私並上報主公的官員吧。

“在下今日冒昧來訪,是想詢問將軍一些袁公營中的事情。”

“只要不違反道義,您盡管問就是了。”張郃似乎松了口氣,下意識地把額發往上撩了撩。這個小動作表明他很膽怯,卻不心虛——而且說明他確實很在意自己的容姿。

“袁公麾下有河北四庭柱之說,其中顏良、文醜兩位將軍負責前鋒諸軍事,高覽高將軍坐鎮後軍,而居中巡防的就是將軍您對吧?”

張郃微微得意地擡起下巴。

“我想再確認一下,自從兩軍交戰以來,袁軍大營方圓幾十裏內,都屬於將軍的巡防範圍。任何可疑的動靜或者人都會由巡哨與斥候報告給將軍,對吧?”

“是的……呃,應該說,大部分情況我都可以掌握。”張郃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曹公奇襲烏巢,真是一個傑作,我完全沒有預料到。那可真是戰爭的最高美學。”

這個人真是太小心了,一絲言語上的紕漏都不肯出。我沖他做了一個安心的手勢,表示這種事跟我沒關系,繼續問道:“也就是說,如果曹公這邊有什麽人想給袁公傳遞消息,勢必會通過你的巡防部隊,才能夠順利送抵嘍?”

張郃的臉原本很白皙,現在卻有些漲紅,兩只丹鳳眼朝著左右急速地閃回了幾下,身子往下縮了縮。

我意識到自己心太急了,這個人是屬於極端小心的性格,這種可能會得罪曹營許多人的事情,他避之不及,又怎麽會主動告訴別人。

“曹營與袁公往來之事,皆屬軍中機密。我只是個中郎將,不能預聞。”他的反應果然如我的預料,推得一幹二凈。

我暗暗罵自己不小心,然後把眼睛眯起來,拖起一絲長腔:“將軍,您已是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還不自知麽?”

“郃一向與曹營諸軍只秉持公義而戰,卻從無私仇。先生何出此言?”張郃試圖抵抗,可他的防線已經是搖搖欲墜。現在的他,正處於每一個背主之人心志最為脆弱的時候,十分仿徨,稍微施加一點壓力,就能把他壓垮。

“從開戰時起,曹公麾下有多少人送過密信給袁公,我想將軍你心裏有數。將軍你掌管袁營防務,就算你自承未曾預聞密信通達,別人又怎會放心——以後您在曹營的日子,恐怕不會好過呐。豈不聞‘錯殺之憾,勝若錯失’?”

這就近乎赤裸裸的威脅了,其中的利害,不用我細說,張郃也會明白。我看到張郃的皮膚上開始沁出汗水,便開口勸慰道:“不瞞將軍說,我這次來,乃是奉了曹公的密令,追查其中一件密函。這件事辦好了,曹公便會將所有信函付之一炬,表明不予追究。屆時那些寫信之人便不必疑神疑鬼,將軍也就解脫了。”

極端小心之人,意味著極端注重安全。只要抓住這一點,他們便會像耕地的黃牛一樣俯首聽命。張郃思忖片刻,終於對我賠笑道:“任先生如此推心置腹,我自然知不無言,知無不言。”

根據張郃的說法,在袁營與曹營之間,並不存在一條固定的通信渠道。大部分情況下,是曹營裏的人秘密遣心腹出營,半路被巡防袁軍截獲。這是件極其危險的差使,即便逃過了曹營的哨探,也經常被袁軍誤以為是敵人而殺死。僥幸及時表明身份沒死的,會被帶去張郃處,人羈押起來,密信轉呈給袁紹。直到袁紹下了命令,送信之人或殺或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