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城之夜 劉禪密令

楊洪用兩根指頭從木質魚筒裏拈出一根竹簽,這片暗青色的竹簽頂端削成了尖銳的劍形,看上去陰沉肅殺如同真正的一把利劍。他略擡手肘,把它輕輕地拋了出去。

竹簽畫過一道弧線,跌落在鋪滿黃沙的地面上。不遠處的劊子手大喝一聲,雙手緊握寬刃大刀猛然下揮。鐵刃輕易切開血肉,砍斷頸骨,把整個頭顱從一具高大的身軀上斬下來。那個頭顱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滾到了楊洪的腳邊。死者的眼睛仍舊圓睜著,滿是不甘和憤懣,與楊洪漠然的雙眸彼此對視,形成鮮明對比。

楊洪喟嘆一聲,把視線從地上移開。旁邊的數名軍士一齊大聲喊道:“正身驗明,反賊黃元伏誅!”聲音響徹整個校場。這時一名小吏不失時機地遞來監斬狀,楊洪擡手在上面簽下自己的名字,想了想,又加了一個名字:“馬承。”

這時有人殷勤地端來一個銅盆,裏面盛著清水和幾片桃葉。蜀中習俗,見血之後要用清水洗手,桃葉的清香可以遮掩氣味,不然會被死魂循著血腥味來索命。楊洪從來不信這些,但也沒特別的理由去反對。

他一邊洗著手,一邊擡頭望天。今日的成都天空陰霾,大團大團鉛灰色的陰雲鏖集在城頭,一絲風也沒有。這樣的天氣不會下雨,但卻極易起霧。一旦大霧籠罩,整個城市都會變得白茫茫一片模糊,什麽都看不清,讓人心浮氣躁。

“真是個應景的好天氣啊。”楊洪暗自感慨道。

自從前將軍關羽在荊州敗亡之後,這天下的局勢一下子變得比蜀道還要婉轉曲折。先是曹丕篡漢,然後是漢中王稱帝。就在大家猜測新的天子會不會討伐曹魏偽帝時,他卻率先與孫吳開戰,打出了為關將軍報仇的旗號。去年——也就是章武二年(公元221年)——的六月,夷陵一戰漢軍被陸遜打得一敗塗地,天子一路敗退到白帝城才停住腳。

這個局勢很糟糕,但更糟糕的還在後頭。去年年底,就在漢孫兩家好不容易重開和談時,白帝城突然傳出了天子病重的消息。這下子,整個益州都開始震惶不安起來。無論是入蜀的中原勛貴還是新附的土著仕人,都開始在心裏盤算起這個新興朝廷的前途。

到了今年二月,丞相諸葛亮和輔漢將軍李嚴突然離開成都,匆匆趕往白帝城,這讓天子駕崩的謠言更加塵囂日上,不穩情勢一下子達到了高潮。

眼前這個死者名叫黃元,本是漢嘉太守。他在去年年底聽說天子病篤後,立刻閉城不出,拒絕接收來自成都的任何指示。當他所痛恨的諸葛亮離開成都以後,黃元立刻起兵叛亂,大舉進攻臨邛。可是黃元沒料到的是,諸葛亮在出發之前已經留下了對付他的人。

這個人就是楊洪。

楊洪的籍貫是犍為武陽,土生土長的益州人。他門第低微,才幹卻十分出眾,從諸郡小吏紮紮實實地幹起,沉穩鎮定,逐漸得到諸葛亮的賞識,如今已貴為益州治中從事、丞相幕僚。

黃元進攻臨邛的消息傳到成都以後,楊洪立刻按照諸葛亮的布置調動兵馬,進行平叛。他除了調動成都留守陳曶、鄭綽等部以外,還特意去拜訪了太子劉禪,請求調撥太子府栩衛校尉馬承以及麾下百名甲士以助軍勢。

馬承只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但他有個名聞遐邇的父親——驃騎將軍領涼州牧斄(lí)鄉侯馬超。馬超已於前一年病逝,馬承繼承了斄鄉侯的頭銜,在太子府負責宿衛。

黃元沒料到成都的反應如此迅捷,更沒想到連馬超之子也親自上陣,他毫無心理準備,一戰即敗。叛亂轉瞬即被鎮壓,黃元也被抓到成都處斬,露布諸郡。只要在平叛露布上出現馬承的名字,所有人都會聯想到他背後的太子府和關西名門馬氏,進而明白那位年僅十七歲的太子對蜀中擁有著強大的控制力,收起小覷之心。

想到這裏,楊洪唇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殺的是黃元這只蠢雞,儆的是那些心思動搖的諸郡長官和朝廷中的某些人,還順便賣了一份人情給太子。諸葛丞相果然是算無遺策。

在刑場上,無頭的屍身仍舊保持著跪姿,鮮血從脖腔中噴湧而出,潑灑在地,洇成大片大片的暗紅顏色,好似是一只看不見的手在黃沙上勾勒著蜀中山川地理圖。

楊洪正要轉身離開,忽然旁邊一個聲音響起:“楊從事,請留步。”楊洪回頭一看,發現居然是馬承。

馬承是個標準的關西武人,臉盤狹長,眼窩深陷,和他的父親一樣鼻頭高聳尖挑,頗有羌人風範。拜楊洪所賜,他在黃元之亂裏拿了不少功勞,於是他對這位治中從事態度頗為恭敬。

“馬君侯,你剛剛回城,怎麽不去歇息片刻?”楊洪問道。馬承雖然只是太子府的栩衛校尉,但他還有個斄鄉侯的頭銜。楊洪這麽說,是表達對馬氏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