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亭 南鄭(第6/7頁)

換句話說,馬謖現在在蜀漢的官方記錄裏,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人造的禁錮已經被他僥幸破除,但是自然的考驗卻還不曾結束。馬謖的頭、咽喉與四肢依舊鈍痛難忍,渾身打著寒戰,遍布全身的痘皰不見任何消退。

所幸馬謖神智還算清醒,他知道自己的處境仍舊很惡劣:這裏距離南鄭太近了,如果有軍民偶爾經過並發現他的話,即使認不出他是馬謖,也會把他當做患有疫病的病人通告給軍方。他必須盡快離開這一地區,然後找到補充食物的落腳之地。

他是否有這種體力堅持到走出谷山,還都是未知數。

馬謖環顧四周,撿了一根粗且長的樹枝當做拐杖,然後憑借著驚人的毅力支起身子,一瘸一拐地朝著一個模糊的方向走去——這種毅力是以前的他所不曾擁有的。每走幾步,他都要因為內病和外傷的煎熬而不得不停下來喘息,但卻一直堅定地沿著溪水向著上遊走去;一路上渴了就喝點溪水,餓了就摘幾個野果子果腹。曾經有數度連他自己都覺得不行了,不過每一次都奇跡般地撐了過來。

就這樣過了整整一天,在馬謖逃出牢籠的第二天下午,他走到了谷山的山腹之中,找到了一條已經廢棄很久的山道。

這條山道是在兩個山包之間開鑿的,寬不過兩丈多,剛能容一騎通過。因為廢棄已久,黑黃色的土質路面凹凸不平,雜草叢生,原本用作護路的石子散亂地擱在路基兩側,快要被兩側茂盛的樹林所遮蔽。

馬謖沿著這條路走了約兩三裏,翻過一個上坡,轉進了一片山坳之中。就在他差不多感覺自己到達極限的時候,他注意到在遠處樹林蔭翳之下,有一間似乎是小廟的建築。

“會不會有人在那裏居住?”

馬謖首先想到的是這個問題,他謹慎地躲進樹林,仔細觀察了一會兒,覺得沒什麽人居住的痕跡,於是就湊了過去。當他來到這小廟的前面時,看到了廟門口寫著兩個字:“義舍”。

十幾年前,當時漢中的統治者是張魯。這個人不僅是漢中地區的政治首腦,而且還是當地的宗教領袖。他以“五鬥米教”來宣化當地人民。作為傳教的手段之一,張魯在漢中各地的道路兩旁設置了“義舍”,裏面備辦著義肉義米,過路人可以按照自己的飯量隨意取用,無人看守。如果有人過於貪婪,鬼神就會使其生病。

這是一種公共福利設施,而馬謖現在看到的這一個,顯然就是屬於張魯時代的遺跡。

馬謖走進去的時候,他驚奇地發現這間義舍裏居然還有殘留的糧食。當然,肉與酒已經徹底無法食用了,但是儲存的高粱與黃米還保存完好,另外柴火、引火物、蠟燭、鹽巴與幹辣椒也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幾件舊衣服。大概因為這條道路被人遺忘的關系吧,這些東西在歷經了十幾年後仍舊原封不動,只是上面積了厚厚的塵土。舍後有一條溝渠,裏面滿是腐爛枯葉,不過清理幹凈的話,應該會有活水重新進來。

“蒼天佑我不死,這就是命數啊。”

馬謖不由得跪在地上,喃喃自語。他並不信任何神明,因此就只向蒼天發出感慨,感謝冥冥中那神秘的力量在他瀕臨崩潰的邊緣拯救了他的生命。

於是這位身患重病的蜀漢前丞相府參軍就在這座意料之外的世外桃源居住了下來。雖然虜瘡的威脅讓馬謖的身體日漸衰弱,但至少他可以有一個安定的環境來靜息——或者安靜地等待死亡。

時間又過去了三天,他全身的皰疹開始灌漿,漸成膿皰,有種鮮明的痛感,周圍紅暈加深,本來消退的體溫也再度升高。高燒一度讓馬謖連床都起不來,只能不斷地用涼水澆頭。在這種高熱狀態下,他甚至產生了幻覺,看到了自己死去的兄長馬良、好友向朗,還有其他很多很多人,但是唯獨沒有諸葛丞相。在馬謖的幻覺裏,諸葛丞相總是一個縹緲不定的存在,難以捉摸。

這期間,馬謖只能勉強打起精神煮些稀粥作為食物,他破爛的牙床和虛弱的胃容不下其他任何東西。

高燒持續了將近十天,才慢慢降了下去。他身體和臉上的膿皰開始化膿,然後凝結成膿痂,變成痂蓋覆蓋在臉上。馬謖覺得非常癢,但又不敢去撓,只能靜待著它脫落。就這樣又過去了十天,體溫恢復了正常,再沒有過反復,頭和咽喉等處的疼痛也消失無蹤,屢犯的寒戰也停止了肆虐;馬謖的精神慢慢恢復過來,食欲也回到了正常水平。這個時候,馬謖知道自己已經熬過了最危險的階段,他奇跡般地從“虜瘡”的魔掌之下幸存下來了。

這一天,他從床上起來,用手習慣性地拂了一下臉龐,那些痂蓋一下子全部都自然脫落,化成片片碎屑飄落到自己的腳下。他很高興,決定要給自己徹底地清洗一下。於是馬謖拿起水桶,走到外面的溝渠裏去取水,當他蹲下身子的時候,看到了自己水中的倒影,異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