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亭 南鄭(第5/7頁)

就在這時候,躺在柴堆中的屍體右手指頭忽然動了動,整條胳膊隨即彎了彎,然後嘴裏發出一陣如釋重負的喘息。

馬謖還活著。

天字監牢裏的馬謖和之前在兵獄曹裏的馬謖有著微妙的不同。他不再是頹喪失意的,而是充滿了因絕望而迸發的強烈求生欲望,那五天的自由逃亡點燃了他對生存的渴望並一直熊熊地燃燒下去。一只曾經逃出囚籠的飛鳥是不會甘心再度被囚禁的。

從進了牢房的那一刻開始,他就一直想著如何逃出去。就在這個時候,他得了虜瘡。馬謖對虜瘡有一定了解,他雖然不知道該如何治療,但很清楚虜瘡大概的症狀與漢軍處理死於虜瘡的屍體的辦法。

所以當那名醫師在牢房外提出將屍體焚化的建議時,一個計劃就在馬謖心裏形成了。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馬謖一直努力將身罹虜瘡的痛苦誇張了幾倍,以便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然後在第三天時,他停止了進食,並且忽然變得寂靜無聲,用被子蒙住全身,裝作已經死去的樣子,等著被人搬出監獄。

其實這並不能算是計劃,而是一個徹底的賭博。只要有一個人扯下被子為他診脈、測試心跳或者呼吸,那就立刻會發現他還活著,那麽他就輸了。

他賭的,就是人們對虜瘡的普遍恐懼心理。他們畏懼虜瘡,生怕自己靠近會被傳染,因此並不會認真檢查屍體。顯然他贏了,但是這個勝利的代價是多麽的大呵。當馬謖被獄卒擡走的時候,他必須忍受體內的煎熬,要保持極度安靜,不能出聲,不能顫抖,甚至連呻吟與喘息都不可以。

很難想象一個正常的人類可以忍受這樣的痛苦;要知道,身體的內傷比外傷更加痛徹心扉,也更加難挨;已故的漢壽亭侯關羽曾經刮骨療傷,談笑風生;而魏國太祖武皇帝曹操僅僅因為頭風的發作就難以自持,頭暈目眩。足見馬謖需要承受的內傷之痛是多麽巨大,古代的孫臏與司馬遷和他比起來都要相形見絀。

一直到獄卒們走遠以後,置身在易燃柴火中的馬謖才敢於喘出第一口粗重的氣息,他整個人仍舊在承受著虜瘡的折磨,一點也沒減輕。如果不是有強烈的求生欲望支撐,他很可能已經真正地死了。

馬謖謹慎地翻了一個身,盡量不碰到周圍的柴火。幸好現在白煙滾滾,而樹枝也燒得劈啪作響,能更好地掩飾他的行動。然而逐漸大起來的火勢對馬謖來說,仍舊是一個危機,他開始感覺到身體下面一陣灼熱,再過一小會兒,這種灼熱就會演變成焦炙。

但是他不能動,獄卒還在遠處站著。他必須要等火勢再大一點才能逃離柴堆。於是他在煙熏火燎之中咬緊牙關,保持著仰臥的姿勢,一點一點地朝著柴堆的相反一側移動,手掌和全身的皮膚承受著燙燒的痛楚。

這不過幾尺的距離,卻比馬謖哪一次的行軍都要艱苦。他必須要在正確的時機做出正確的抉擇,早了不行,獄卒會發現他;晚了也不行,他會被火苗吞沒,成為真正的火葬。

火勢已經蔓延開來,澆過油的木材燃燒得極快,同時陣陣煙霧也扶搖直上。馬謖身上的衣服也開始燃燒起來,他覺得自己已經快到極限了……這個時候,一個畫面忽然出現在他腦海裏,是街亭!他想起了身旁的那名士兵被飛箭射穿了喉嚨,更遠處有更多的士兵倒下,四周翻騰著生與死的海洋;他恐懼這一切帶走生命的洪流,於是拔出佩劍,瞪著血紅的眼睛,竭盡全力地大吼:“我不能這麽死掉!”

我不能這麽死掉……馬謖喃喃自語地對自己說,同時強忍著全身的疼痛又做了一次移動。終於,他的一只手摸到了柴堆的邊緣。他閉上眼睛,在確信自己已經真正燃燒起來的同時,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撐起自己的身體,朝著柴堆外面翻了下去。

馬謖先感覺到的,是清冷的風,然後是青草的香氣,最後是背部劇烈的疼痛,耗盡了體力與精神的他終於在強烈的沖擊下暈了過去。

原來火葬柴堆的另外一側,是一處高約二十丈的斷崖,懸崖的下面則是一片厚厚的草坪。

馬謖緩緩醒過來的時候是當天晚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滿天的星鬥。他左右動了動,發現身體陷在茅草之中,皮膚的燒傷與灼傷感覺稍微好了點,但是虜瘡的痛苦依舊存在,而且經過那一番折騰後,更加嚴重起來。他伸了一下右腿,一陣刺骨的疼痛自腳腕處傳來,可能是落下來的時候骨折了。

他勉強打起精神,拖著殘破的身體從雜草堆裏向上邊爬去。二十步開外的地方恰好有一條真正意義上的小溪細流,馬謖趴在水邊“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水,然後靠著一棵大樹坐起來。現在天色很黑,周圍什麽動靜都沒有,樹林裏靜悄悄的。看來獄卒並沒有發現這死囚竟從火葬中逃了出來,因此監獄沒有派大隊人馬進行搜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