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死寂

從溫縣讀書時起,劉協就一直抱持著一個信念:人生於天地之間,須有好生之德,不以萬物為芻狗。所以他不肯射哺乳之鹿、不肯阻歸巢之雁,對許都那些為他無辜犧牲的人感到痛心和憤怒,甚至當曹丕受到傷害時,他第一時間選擇了出手相救——在古代聖賢眼中,這種品格被稱為仁德。

為此,司馬懿罵他迂腐,伏壽諷刺他幼稚,甚至連老頭子張宇都斷言他太過善良,不是好事。但楊修也曾經說過:“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個仁德或者冷酷的皇帝,而是一個堅定不移的領導者,他的意志必須硬逾金鐵,貫徹到底。”

在劉協看來,“仁德”就該是自己要堅持的意志。他在許都待的時間雖不長,卻經歷了太多的事情,在不斷沖突中,信念逐漸成長,逐漸成熟,就像一件粗礪的銅器被打磨得鋥光瓦亮,變成一樽精致的祭器。

仁德之術,不是一味慈綏。仁德可以殺人,可以奪政,可以鉤心鬥角爾虞我詐,惟得是外圓內方,方為正道。劉協在大好形勢之下放棄了誅殺趙彥,而是先說破他的心事,再點醒他的執迷,溫言予以撫慰,令彼事敗而心無怨,未遂而人不悔——這正是劉協的堂堂陽謀。

他相信,這才是自己的道之所在。

伏壽和冷壽光體察到劉協的細密心思,不由得暗暗佩服。尤其是伏壽,她望著劉協鎮定自若的微笑,一時百感交集。自己在前不久,還很可笑地斷言許都不適合他,要把他趕回河內,這才多少時日,他居然已成長到了這地步。

劉協把趙彥扶起來攙至殿角,讓他靠坐,還掏出一塊絲帕去擦他嘴角的鮮血。趙彥面色煞白,剛才那一大口血傷的不只是他的元氣,還有他的生機。那道固拗的執念讓趙彥堅持到了今天,也讓他在醒悟之後反噬得格外嚴重。

劉協撫住他肩膀:“車騎將軍誅曹未成,反受其害,以至董妃被株連橫死。你既有心,何妨與我等共謀大業?待得漢室重光,董氏父女入駐忠烈祠,也不枉你如此苦心。”

這一番話既體諒了趙彥用心,又許以前景,可謂仁至義盡。若換做別人,早已心神激蕩,納頭即拜。誰知趙彥卻搖了搖頭,把劉協的手撥開,掙紮著起身,從地上抱起董妃的靈位,竟轉身朝外面走去。

“趙議郎,你要去哪裏?”劉協有些驚訝。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繼續待在這裏……”趙彥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劉協說的話,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他只想找一個像溫縣黑牢或者少府內档的荒涼地方躲起來,懷抱著董妃的靈位,孤獨地蜷縮成一團。

“陛下,不可讓他這麽出去。”伏壽忍不住提醒道。趙彥已經聽到了全部秘密,如果他不承諾投身漢室,絕不能容他活著。

趙彥聽到喊話,霍然轉身,取出那柄匕首。冷壽光反應最快,迅速擋在劉協身前,眼中爆出精光。不料趙彥沒有沖天子比畫,而是手起刀落,將自己的舌頭斬下,一時血花四濺。

這一下橫生驚變,讓所有人都驚呆了。趙彥滿口鮮血,猶嫌不夠,又是寒光一閃,削下了右手大拇指。無舌,口不能言語;無指,手不能握筆。他用這種激烈的方式告訴劉協,自己不會泄露這個秘密。

趙彥不顧鮮血淋漓,一雙血紅色的眼睛瞪向伏壽,仿佛在問她:“我是否可以走了?”伏壽面色蒼白,後退數步,不敢與之對視。

劉協感覺自己口舌發幹,他實在想不明白,明明雙方並無深厚仇怨,可以攜手合作,為何卻選擇了這麽一條路呢?他想靠近,卻被趙彥的眼神所阻,只得開口嘆道:“趙議郎,何必決絕到這一步……”

趙彥已無法說話,他蹲下身子,用顫抖的指頭蘸著血在地板上寫了一個“曹”字,然後用鞋底擦掉。

劉協一驚,心中頓時明悟。看來趙彥已經引起了曹氏的注意,他不肯與漢室合作,恐怕正是出於這層顧慮。可是,這件事並非殆無可解,實在不需要斬舌切指這麽激烈。

他注意到,趙彥的眼神十分哀傷,黯淡無光。這種生志已斷的神色,他曾經看過一次——那次在祠堂裏,伏壽逼他刺死她自己時,也是這樣的眼神。一個念頭忽然閃過劉協腦海:難道說,他不想活了?

趙彥沒有再做回應,他雙臂用力抱住靈位,朝著屋外走去。嘴角和拇指傷口處鮮血肆流,在董妃的木牌上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滴痕,好似哭出的血淚一般。

劉協剛才問的那個問題,他已經知道該怎麽回答了。

“發現真相以後,你會怎麽做?”

“我唯一能做的,是把這件事告訴少君。可少君已在九泉之下,我也只有一死,才能把這份心意傳達給她。這個答案,實在再清楚不過了。我真傻,怎麽原來就沒想到呢?少君,你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