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亂流(第6/9頁)

劉協一大早剛起床,冷壽光就匆匆入稟,說荀彧在外等候覲見。劉協在伏壽的服侍下穿好衣袍,用青鹽草草漱了口。臨出去前,伏壽叮囑他,說荀彧這麽早就過來拜見,許都一定有大事發生,讓他做好心理準備。她有些憂心忡忡,最近許都的“大事”未免多了點,不知孱弱的漢室到底還能承受多少打擊。

“無論發生什麽事,總不會比現在更糟就是了。”劉協安慰伏壽。伏壽盡管心事重重,還是被他這句自嘲逗笑了,豐潤的嘴唇彎成弧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伏壽發現了自己的失態,連忙用衣袖掩住嘴,恨恨地瞪了自己的夫君一眼。

劉協“哈哈”笑了一聲,雙手快速在胸前拉伸數次,然後轉身步出外堂。經歷了反復數重的壓抑、驚懼、憤怒與迷茫之後,他已逐漸從緊張狀態中松弛下來,開始適應自己的角色——準確地說,不是適應,而是讓自己的本性自然流露,與大漢天子這個角色慢慢融合。正如楊修所說,他不是他哥哥,不需要勉強去扮演一個不熟悉的人,遵從本心便已足夠。

劉協走到外堂,與荀彧各執君臣之禮。然後荀彧告訴天子,車騎將軍董承昨晚押運出許,結果途中被一夥強梁劫走了,劫持者很可能是來自於河北袁氏。

劉協聽到這個消息,先是驚愕,旋即陷入沉思。以郭嘉、滿寵行事之縝密,居然讓要犯在許都附近被劫走,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這件事更像是他們有意為之。可是目的何在呢?

“派人去追了嗎?”劉協問。

“曹將軍已遣精騎前往追擊,兩三日內即有回報。”荀彧沒有透露郭嘉與楊彪隨行的細節,他認為沒必要多此一舉。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另外一件事。

“袁太尉是舉,悖法蔑禮,請陛下頒旨予以訓誡。”

“天子訓誡啊……”劉協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錦盒。錦盒內盛放的乃是傳國玉璽,漢室權威的象征。這枚玉璽自從被送還許都之後,一直掌握在天子手中。曹氏若要借中樞以令諸侯,形式上必須得請示天子,用寶後方可視為朝廷意志,行文傳檄。漢室最後的尊嚴,就靠這麽一點可憐的權柄支撐著。

“可該給他什麽訓誡呢?”劉協試探著問。

荀彧早有準備,從袖中取出一卷已經寫滿墨字的詔紙,雙手捧著遞給天子:“尚書台已擬好制文,請陛下垂目。”劉協接過制文展卷一讀,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

這一篇制文寫得文采斐然,滴水不漏,以天子口吻反復質問,為何袁軍兵至許都而不覲見?為何路遇朝廷車馬而不避道?為何擅邀朝中大臣北上而不知會天子?一連串問了十幾個問題,無一字涉董承謀逆之事,無一字指斥袁紹,但字字誅心,把袁紹勾勒成了一個劫持重臣、居心叵測的奸賊,偏還教人無從指摘。

劉協注意到,這篇制文的最後一段說:董承主動請辭回鄉,結果袁紹不體恤老人的心意,強邀至河北,董將軍一定心生思鄉之情,萬一身體出了什麽問題,該如何是好?

明明追兵還沒返回許都,這封制文裏卻已預見到董承在河北心情郁卒,以致“身體出問題”,這其中的暗示,可是有些過於明顯了。

董承不能死在許都,不能死在曹氏手上,那樣他便成了英雄。所以郭嘉故意放董歸袁,把這燙手山芋丟到河北。可憐袁紹喜滋滋地滿心以為是塊肥肉,吃到嘴裏才會發現是塊硌牙的骨頭。

郭嘉不是借刀殺人,而是把人推到袁紹懷裏,再偷偷補上一刀。要知道,一個活董承,對袁紹來說極具價值,但一個死的董承,卻是一盆避之不及的臟水。

董承一死,天下之人不免暗自揣測。劉表、公孫度、馬騰、蹋頓等一方豪強縱有相助之心,也會心生踟躕;袁氏四州裏暗藏的韓馥、公孫瓚舊部和黑山賊余黨更是會蠢蠢欲動,袁紹在政治上立陷被動。

劉協在伏壽、楊修等人的幫助下,開始努力用朝堂的思維去看待事物。他驚訝地發現,在這種冷酷的思考法則之內,人命幾乎不占分量,可以輕易被舍棄或交換。眼下這篇制文及其背後隱藏的意義,是一個最好的注腳。

“真是好文采,不知出自何人手筆?”劉協把制書放到膝前,半是諷刺,半是真心地稱贊道。

“是軍師祭酒的掾屬,叫徐幹。”荀彧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陛下也許應該知道,他會接替滿寵任許令之職。”

“哦?滿寵怎麽了?”劉協一愣,他可還記得那張蛇一樣的麻臉。

“此次車騎將軍被劫,許都衛難辭其咎。只是朝廷正在用人之際,經司空府與尚書台議定,滿寵將被調往汝南李通將軍麾下,戴罪立功。”

這頭陰惻惻的夜梟,終於要離開許都了。劉協咂了咂嘴。他對許都衛沒有那麽刻骨銘心的敬畏,但也知道滿寵的可怕,他的離開,會讓許都許多人大大地松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