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逝者並未死去(第5/12頁)

他轉過頭去,發現枕畔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均勻的呼吸聲。身旁的女性已沉沉睡去,這是她這麽多天來,第一次安穩入眠。

希望她在夢中能夠見到兄長吧,劉協默默祝福道,然後也闔上雙眼,把萬千的思緒都拋入夜色之中。

今天的朝會天子並未出席,由尚書令荀彧代為主持。他先向百官通報了前夜寢殿大火的相關情況,然後宣布了一個決定,由太常徐璆、禦史中丞董芬、光祿勛恒範三卿會審,整頓禁宮宿衛。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一定是雒陽系長老們推動的結果。可三位大臣的決議,卻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長水校尉種輯疏虞職方,衛駕遲緩,削爵兩級,閉門自省,不復領內兵;中黃門張宇未能消弭火患,絕門坐守,以致中外不通,救援蹉沓,奪職,陛下念其多年辛勞,準其回鄉自守。

決議一出,整個朝堂一片嘩然。種輯和張宇,那可都是深深打著漢室烙印的人,一外一中拱衛著天子最後的尊嚴。這一次兩人如此幹脆地被去職,豈不是意味著天子身側洞開,再無近侍可用?

更古怪的是,面對這割肉剔骨般的打擊,雒陽系的中流砥柱、車騎將軍董承未置一詞;而曹司空麾下幾位有朝職的臣子,從荀彧以降,個個面沉如水,絲毫沒有如釋重負的表情。平時針鋒相對的兩邊,此時都難得地保持著沉默。

事有反常必為妖,可究竟妖在何處,該如何反應,後果又是如何,這讓群臣們可傷透了腦筋。

在許都朝中,並非只有涇渭分明的雒陽派和曹派,還有許多介於兩者中間的官員。他們有些人是向漢室盡為臣之義的;有些則希望籍此獲得曹司空的青睞;還有些人搖擺於兩派之間,態度曖昧。他們身不在權位,卻逐機而存,希望能在爭鬥中獲得晉身之階。

此時兩大派系同時沉默,這讓大臣們頗有些無所適從,只能竊竊私語,努力捉摸那些大人物的心思。許多人聯想到昨日皇帝只召見了董承與荀彧,不禁暗地裏猜測,是不是這兩大巨頭達成了什麽默契。

一時間,正殿上靜悄悄的,所有人都各懷心思。

這個時候,孔融站了出來。

孔融不屬雒陽系,也一向看不起那些人。他千裏迢迢從北海被征召到許都來,不是為了高官厚祿,而是為了復興漢室威儀——這是一個偉大的使命,就像他的二十世祖孔丘孜孜以求復興周禮一樣。

孔融實在不明白,三卿怎麽會做出這等授柄於人的愚蠢決定。更令他憤怒的是,這麽大的事情,他身為少府居然毫不知情。在意識到雒陽系“背叛”之後,一種孤臣之感在孔融胸中油然而生。

“董長馥和恒質之這兩個糊塗蟲,根本就是自毀長城!”

孔融站在正殿前,毫不避諱地叱罵著董芬與恒範兩位大臣。他身旁的大臣都默默地往兩邊閃開,唯恐被這位名士的鋒芒傷到。就連負責糾彈朝儀的禦史中丞楊敷都躲得遠遠的,裝作沒聽見。他知道,如果自己膽敢去彈劾他,會被孔融引經據典的口水活活淹死。

這時候,議郎趙彥穿過人群,悄悄扯了扯孔融的袖子,壓低聲音道:“少府大人,您少安毋躁,這裏頭沒那麽簡單。”

“事情還不夠清楚嗎?這是作繭自縛呐!”孔融怒氣沖沖地抖動著胡須。趙彥悄悄指了指另外一側:“董將軍一直沒說話,一定還有後手。”

孔融瞥了董承一眼,冷笑一聲,道:“自從楊公去職、他女兒懷了龍種以後,他可是越發地獨斷專行了。外戚之禍,殷鑒不遠呐。”

趙彥聽出了孔融話裏的怨恨。孔融並沒質疑董承是否留有後手,而是在抱怨如此重大的決策自己卻未預其中。趙彥想到這裏,嘆了口氣,閉口不語。他能在朝廷裏做議郎,是靠孔融一力推薦,他不想忤逆這位恩人,可有些話說出來不中聽,所以保持緘默的好。

對於整頓宿衛這事,趙彥從一開始就敏銳地嗅出了其中的幾分味道。

單就朝中而言,曹操的勢力並不占什麽優勢。他的主要班底基本都集中在司空幕府,要麽隨軍出征,要麽鎮撫各地,都忙於各類庶務,即便是掛有朝職的,也很少有空參加。

可朝廷如今,根本就不算什麽東西。許都的大小事務,都牢牢捏在曹操手裏,現如今朝廷一個秩比千石的謁者仆射,還不如幕府裏一個軍祭酒來得值錢。

所以這朝會,不過是個給天下人看的儀式過場,除了荀彧、丁沖、王必幾位大臣以外,並沒多少人認真對待——比如這一次曹仁就公然沒來。想要搞掉皇帝身邊的宿衛,曹氏有一萬種手段,沒有必要在一個形式大過實質的朝會上煞有其事地搞什麽三卿會審。

如果是雒陽系想借朝廷的這麽一點余威搞點事出來,這招“以退為進”似乎幅度有點大得過分。趙彥腦筋在飛快轉動,希望能從這些大臣的只言片語裏推測出什麽。他意識到這也許是一個機會,一個讓自己和孔大人在朝中擴大影響力的機會。但是他必須謹慎,以免在抓住機會前先被政治風暴所吞噬,許都從來不是個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