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逝者並未死去(第3/12頁)

劉協溫和地笑了笑,想把屋子裏的氣氛弄得緩和些。張宇並未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太久,他很快問道:“那如今天子的龍體厝置何處?”

“就是那具小黃門的屍身。”回話的是伏壽,她已經恢復了平日的冷靜,仿佛剛才的失態從未發生。

張宇身軀一震:“那……那可是九五之尊!你們怎麽能……”

伏壽冷冷道:“禁宮大火與偽造屍骸,都是陛下生前已經決定了的方略,我只是遵旨執行罷了,這一切都是為了漢室。”劉協驚異地看了她一眼,他原以為這一些手段是伏後所為,沒想到居然都是出自皇帝自己之手。

一想到劉協在病榻上交代伏壽對自己屍身施以宮刑,就讓他背心一陣發涼。一個垂死之人,還要安排下如此縝密的布局,實在是非常人所及。即便如今兩人已是陰陽兩隔,劉協仍舊能感到自己兄弟這份決絕和冷酷。

張宇還有些不甘心:“為何陛下不親口告訴我,難道連老臣他都信不過嗎?”

“若你事先知道陛下的打算,會舉止如常麽?”伏壽反問。

張宇沉默了,他與當朝天子雖為君臣,實則情同祖孫。這種近乎寵溺的親情可以信賴,卻不能委以大任,因為這個老人並不在乎漢室,卻極端在乎自己的孫兒——把皇帝本人置於漢室利益之上,這種風險是劉協絕對不會接受的。

伏壽話中的深意,張宇大概也體會到了。他整個人瞬間衰老了十幾歲,精、氣、神從這具軀殼裏一絲絲被抽離一空。他緩緩跪倒在地,三跪九叩,用沙啞的聲音懇求道:“老臣本欲為陛下殉死,但現在不想了。再怎麽說,陛下也是一位天子,不應該如同野狗餓殍一樣曝棄荒野。明日我會請辭回鄉,請允許我帶陛下的骨殖返回。這是老臣最後的請求。”

劉協明白,老人已經承認了他的皇帝身份,用來換取真正的劉協能夠入土為安。

劉協有些感動,這是真正的忠臣啊。他誠懇地說:“張老公公服侍天子這麽多年,忠勤無二,朕豈會不允呢?”

張宇叩首謝恩,這時伏壽忽然道:“明日要整頓禁中宿衛,倒正好送董承一份理由。只是如此辦來,張宇你便不是榮歸故裏,而是被貶謫出京了,你可願意?”張宇毫不在乎地點了點頭。

至此事情得到了圓滿的解決,宮內最大的一個隱患消除了,而且沒有人因此而死去,這讓劉協很是高興。算起來,這是他即位以來,第一次獨自做出決斷。這結果他很滿意。

張宇向兩位陛下請安告退,然後匍匐著倒退到門口,臨出門前,他忽又擡起頭來:“您可知道,您與陛下最大的不同在哪裏?”

“哦?”劉協饒有興趣。

“如果是真正陛下的話,他剛才會毫不猶豫地把我刺死,”張宇平靜地說,“你和陛下相比,實在是太心善了。這不是件好事。”

房間裏重新恢復了安靜。劉協被張宇臨走前的那句話弄得有些糊塗。為什麽?難道好生之德不是件好事嗎?他帶著疑問的目光轉向側坐在榻邊的伏壽。

他發現,此時的伏壽,和初次相見時比,又別有一番韻致。當初的她,就像是一只守護自己巢穴的女獸,鋒芒畢露,艷光四射,隨時都做好了撲擊敵人的準備;而現在的她,更似是一朵怒放將凋的鮮花,帶著一絲慵懶,又帶著幾縷輕松——痛哭與張宇的離開讓她徹底紓緩了心情。

“剛才……呃……張宇為什麽那麽說?”劉協問道。

伏壽拿起一面銅鏡,照了照臉上的花鈿,然後用尖利的指甲一點點刮下來,放進一個小錦盒裏。劉協沒有催促她回答,而是安靜地等待著。伏壽取下頭上的鑲玉步搖,交到劉協手裏,然後解下頭束,烏黑的頭發無聲地披散下來,說不出的嫵媚動人。劉協看到她的衣襟微微敞開,觸目可及盡是一片雪白,嚇得立刻把目光轉開。

“你在溫縣,生活得可幸福?”伏壽忽然問了一個無關的問題。

“啊?呃,還好,”劉協老老實實回答,“每天讀讀書,打打獵,偶爾玩幾局六搏,踢兩場塌鞠,大抵如此。”

伏壽嘆息一聲:“多好……可陛下卻從來沒有這種福分。他雖生在帝王家,卻從來沒有一刻真正安心過。從一個諸侯手裏輾轉到另外一個諸侯手裏,每一個人都在利用他,每一個人都在嘲弄他。無數的居心叵測,無數的暗流洶湧,陛下卻一步都不能踏錯。這樣的生活,他過了足足十年,在河內優哉遊哉的你,能想象其中的苦楚與絕望嗎?”

劉協啞口無言。跟真正的劉協相比,他的人生實在是單純太多了。

伏壽的聲音變得有些嚴厲:“你既讀過書,也該知道人心唯危的道理。那套好生之德的做法,在河內也許會被人稱道,但在許都絕對行不通。婦人之仁,只會誤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