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為何孫文一定要“讓位”給袁世凱?(第4/4頁)

孫文“有條件讓位”

孫文並沒有食言,兩天後(2月14日),孫文正式向南京臨時參議院提交了辭職咨文,但同時附加三個條件: 首先,中華民國的臨時“中央政府”設在南京,這是之前的“準國會”所定,不能更改,袁世凱也必須遵守——也就說,袁世凱只能來南京上班,定都南京。 然後,袁世凱親自到南京任職時,臨時大總統以及南京臨時政府內閣人員乃行解職——也就是說,如果袁世凱不來南京,孫文其實就沒有辭職。 最後,南京臨時參議院在《組織大綱》基礎上正在修改的新的準憲法——《臨時約法》,袁世凱日後必須遵守。 很顯然,這三個條件中,最關鍵的是“定都南京”,讓袁世凱離開自己的大本營來南京。孫文明顯是仍然認為袁世凱“不可信任”,要調虎離山。而章太炎和宋教仁早就唱過反調。宋教仁認為,中華民國只能定都北京,因為日俄對滿洲、蒙古的領土有極大的野心,以中國目前的實力,定都南京則為放棄滿蒙。 南京臨時參議院不少議員對此抱有相同看法。2月14日當天,臨時參議院就這個議題進行決議,包括很多同盟會會員在內的議員都認為定都南京不可行,否決了孫文的提案,並決議定都北京。 得知這個投票結果,孫文大發雷霆,他和黃興立即召集參議員中的同盟會員開會,要求必須按照孫文的意見投票,然後黃興又扔下了著名的那一句:這是你們議院自動翻案,政府是不會妥協的,限定你們在規定時間內改正過來,否則我派兵來! 沒辦法,臨時參議院只好又趕緊在15日復議改正過來,決議定都南京。議員吳玉章回憶,開會時,“陸軍總長黃興以兵臨議院,警衛森嚴”。同一天,臨時參議院以全票選舉袁世凱為臨時大總統。 袁世凱當然不願意南下。他在電報裏說得情真意切,除了也提到保衛滿蒙問題,他還說,北方的局勢現在還很復雜,我袁世凱都還沒有完全搞定,而且北京一直是首都,遷都南京,北方的軍民甚至包括列強駐華使節都會有意見;另外,即使我到南京,皇室不可能到南京,如果將來有人利用皇室再反對民國怎麽辦?所以,我反復考慮,與其讓孫大總統辭職,不如我袁世凱先在北方維持著秩序,等著南京方面“將北方各省以及軍隊妥善接收”,我就退歸田園,當一個共和國之國民。 袁世凱自然是在將孫文的軍。其實,還有一個原因袁世凱是沒有說出來的:他在北京都遭遇暗殺,連家門都不敢出,哪裏還敢去南京? 可是,孫文的態度是堅決的。孫文幹脆派出了一個“迎袁專使團”,專門來北京迎接袁世凱南下去南京宣誓就職。袁世凱又騎虎難下了。不過,事情果然如袁世凱所說,京津和直隸地區發生了謎一般的兵變騷亂。北洋軍以搶劫、鬧事來阻止袁世凱南下,列強打著保護使館的旗號,準備調兵進京。眼看又一場八國聯軍之禍就要發生,社會輿論、北方各位都督以及遠在武昌的黎副總統又跳出來反對袁世凱南下。在這種情況下,孫文自然也沒有任何理由再堅持讓袁世凱南下了,於是南京臨時參議院又開了一會,通過了一個新的決議——袁大總統,允許你在北京就職! 有人說,這場兵變是袁世凱自己策劃的,目的就是拒絕南下。其實是不是袁世凱的授意並不重要,事實就是這樣:有袁世凱在,至少能鎮住北方;袁世凱不在,無論是北洋軍、北方的革命黨人,還是其他幫會、土匪等各種力量,都有可能為稱王而混戰,引發騷亂,導致列強出兵,就連南京的議員們事先都認為定都南京不可能。讓袁世凱南下原本就是強人所難吧。 1912年3月10日,袁世凱在北京正式就任臨時大總統。但袁世凱的“麻煩事”並沒有完,第二天,孫文在南京簽發了南京臨時參議院起草的《臨時約法》。請注意孫文早在近一個月前就已經辭職了,袁世凱也已經在前一天就任職總統了,孫文已經沒權力頒布法令——特別是憲法性的法令,《臨時約法》即使要簽發也應該是由袁世凱來簽發。在各國,憲法出台之前應該有讓一個全社會各階層廣泛討論的階段,如此才能讓憲法對無論是政府還是人民的任何權力都加以規範限制,不允許任何一方坐大,也才能讓憲法不具有黨派性,讓各個黨派都服從憲法。那麽南京方面為何要急於推出這樣一部準憲法呢? 在過去很多的書中,人們一般認為,《臨時約法》就是孫文等革命黨人為了限制袁世凱而出台的。孫文當臨時大總統的時候,參照的是美國式的總統制,等到要“讓位”給袁世凱,又變成了內閣制,這明顯是“因人設法”,是人治而非法治。 其實這並不符合事實。立法權在國會,無論是孫文還是精通法律的宋教仁,都不能主導《臨時約法》的制定。《臨時約法》是南京臨時參議院(實際上是以都督為代表的地方實力派)制定的,地方實力派用參議院制衡著孫文,現在,臨時大總統變成了更難對付的袁世凱,自然要更想辦法掌控袁世凱。《臨時約法》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台的,它可以用一句話概括——又一次大大提升了國會的權力。 首先,它增設了總理一職,但與內閣制中“如果某個政黨在國會選舉中獲得多數席位,這個黨的領袖就自動成為內閣總理並且是政府首腦”不同,《臨時約法》規定的是總理由總統任命,但必須獲得參議院通過。總統仍然既是國家元首又是政府首腦,總理只是總統的下級和助手,是輔助總統掌握行政大權的。然後,國會對包括總統、總理在內的高級官員都有彈劾權,而總統卻沒有相對應的解散國會之權。 在美國,國會和總統都是選民選出來的,總統有權任命各部部長,但也要獲得參議院通過,這些部長們只是總統的下級和集體顧問,只對總統個人負責。總統行使的行政權只對憲法和他的選民負責,不對國會負責,而國會行使的立法權也只對他們的選民負責,國家的行政機關和立法機關完全分立。當總統或者政府的高級官員違反憲法時,國會可以提出彈劾,總統也沒有解散國會之權。這就是以行政權最後歸屬方式而命名的總統制,與宋教仁一直主張更符合民國國情的內閣制相對應。很顯然,除了多出來一個一般內閣制中才有的“總理”,《臨時約法》已經完全采用美國總統制的模式了。 但問題仍然是,當時美國的選舉制度已經很成熟了,選舉權掌握在人民手中,總統確實不能解散國會,但國會也不敢輕易彈劾總統以及總統挑選的高級官員,因為總統也是人民選出來的,受到人民的信任,否則國會自己就下不了台。但《臨時約法》規定是參議員由各省選派,選派方法由各地方自定,雖然也規定了百姓們有選舉和被選舉權(畢竟是民國了,要打著共和立憲的旗號),但誰都知道這是根本沒有落地的,參議院仍然受以都督為代表的地方實力派的掌控。總統以及通過總統提名的包括總理在內的內閣成員是由參議院(實際上是以都督為代表的地方實力派)選舉出來的,參議院只要發現總統“有謀叛行為”(而不是違反憲法)就可以彈劾。但什麽是“謀叛”呢?這就很模糊了,總統任命幾個他信任的人,或者要求動用一下軍隊,你也可以認為他是圖謀不軌,這相當於要把包括袁世凱在內的政府變成受參議院控制的“傀儡政府”!只要參議院發現這個總統“不聽話”,它就能夠以“代表人民”的名義並依據《臨時約法》的名義彈劾。 而總統除非已經在人民中享有極高的威信,擁有極強的演講能力,否則在關鍵時刻是無法尋求“人民”的支持的——對於人民來說,反正你又不是我們選的,還不如地方實力派跟我們關系密切,我們又何必來幫助你呢?這和當年載灃面臨的是同樣的情況! 現在我們知道了,《臨時約法》確實是“因人設法”(針對袁世凱),也是“因權設法”(以都督為代表的地方實力派仍然想把控權力),它表面上學習當時美國的總統制,卻又不是真正的總統制,也不是真正的內閣制。這部在匆忙之中推出來的準憲法,只是地方實力派打著共和立憲的旗號向新生的袁世凱政府爭權(而不是分權)的產物。趁著新生的袁世凱政府成立的這個“多事之秋”,地方實力派沒有壓抑自己不正當的權欲,沒有在共和立憲的原則下把他們自己也納入法治軌道,沒有把憲政建設和健全憲法放在第一位。《臨時約法》本身就是違反憲政精髓的,由於國會幾乎沒有什麽制衡,百姓們制衡不了國會,議員們必將肆無忌憚,行使職權時不顧後果,自身的腐敗也必將愈演愈烈。4月,南京臨時參議院遷往北京後,很快出現了天天泡在八大胡同裏出賣選票的“議員”。正是他們自己開啟了踐踏憲法和“賄選”之風! 不得不說,這部“自動代表人民”的粗制濫造的準憲法,為後來的局勢動蕩埋下了伏筆。隨著宋教仁遇刺,刷新憲法和國會最後的希望破滅,自此之後,國會粗暴幹涉行政權、軍人以武力威脅議員、議員以缺席罷工抗議甚至總統與總理爭權的“府院之爭”輪番上演,中華民國陷入了連年的政治紛爭,最後竟然又回到了“還是槍杆子說話管用”的老路,回到了沒有皇帝卻人人想當皇帝的老路,回到了被它所取代的大清內部崩潰式的老路。中華民國持續動蕩的最為根本的政治原因、民國亂局的一大根源,可以說就在於這部《臨時約法》! 這必然會引起行政權的強烈反彈,正如後來發生的一幕,當有議員洋洋得意地對袁世凱說:議會就是監督總統的。袁世凱反問:誰來監督議會呢?議員給出了“人民”作為答案。袁世凱暴跳如雷,他說:我沒看見人民,只看見一個個(在這裏裝模作樣)的人! 兵圍國會! 袁世凱終於走到了這一步,此時的他並不完全是黃興當年那樣武人幹政的作風了,他還透露出一股舍命為之的悲壯,因為他看到的就是一個已經滿目瘡痍的民國政治,一個怪獸般的民國政治。後來,袁世凱終於將那件好不容易從大清皇帝身上扒下來的龍袍又穿到了自己身上,把那頂曾經受到詛咒的皇冠戴到了自己頭上,然後在萬千詛咒中死去。此時,民國才僅僅成立五年,袁世凱還不滿60歲,民國也陷入了無休止的內戰中:之前是漢人打滿人,後來是漢人打漢人…… 民國開始共和立憲時,其實很多人都做好了接受曲折的準備,只是沒想到最後竟然曲折成了這個樣子。陳獨秀後來說:歐美各國的共和立憲出於多數人利益,中國的共和立憲如果不是出於包括革命黨人在內的多數國民的自覺與自動,皆偽共和也,偽立憲也,政治之裝飾品也,與歐美各國之共和立憲絕非一物! 但是在此期間,也曾經有一個人以他全部的智慧和精力,為民國的共和立憲繼續作出了自己的努力,如負重的老黃牛一般艱難地拾級而行,曾經發出耀眼的光芒,和袁世凱成為一南一北兩大政治明星,但也如彗星一般劃過夜空,和袁世凱一前一後死在民國初年,至今沉冤未雪。 他就是宋教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