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與顧頡剛論古史書(第4/11頁)

《易·系》總是一個很遲的東西,恐怕只是稍先於太史公。背不出,不及細想。

(二)孔子與六經

玄同先生這個精而了然的短文,自己去了許多雲霧。我自己的感覺如下:

《易》 《論語》:“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中庸》:“吾說夏禮,杞不足征也。吾學殷禮,有宋存焉。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禮運》:“吾欲觀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時焉。吾欲觀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坤乾之義,夏時之等,吾以是觀之。”附《易》於宋,由這看來,顯系後起之說。而且現在的《易》是所謂《周易》,乾上坤下,是與所謂《歸藏》不同。假如《周易》是孔子所訂,則傳說之出自孔門,絕不會如此之遲,亦不會如此之矛盾紛亂。且商瞿不見於《論語》,《論語》上孔子之思想絕對和《易·系》不同。

《詩》 以墨子證詩三百篇,則知詩三百至少是當年魯國的公有教育品,或者更普及(墨子,魯人)。看《左傳》《論語》所引《詩》大同小異,想見其始終未曾有定本。孔子於刪詩何有焉。

《書》 也是如此。但現在的《今文尚書》,可真和孔子和墨子的書不同了。現在的今文面目,與其謂是孔子所刪,毋寧謂是伏生所刪。終於《秦誓》,顯出秦博士的馬腳來。其中真是有太多假的,除虞、夏《書》一望而知其假外,周《書》中恐亦不少。

《禮》《樂》 我覺玄同先生所論甚是。

《春秋》 至於《春秋》和孔子的關系,我卻不敢和玄同先生苟同。也許因為我從甚小時讀孔廣森的書,印下一個不易磨滅的印象,成了一個不自覺的偏見。現在先別說一句。從孔門弟子到孔教會梁漱溟造的那些孔教傳奇,大別可分為三類:一怪異的,二學究的,三為人情和社會歷史觀念所絕對不能容許的。一層一層地剝去,孔丘真成空丘(或雲孔,空)了。或者人竟就此去說孔子不是個歷史上的人。但這話究竟是笑話。在哀公時代,魯國必有一個孔丘字仲尼者。那麽,困難又來了。孔子之享大名,不特是可以在晚周儒家中看出的,並且是在反對他的人們的話中證到的。孔子以什麽緣由享大名雖無明文,但他在當時享大名是沒有問題的。也許孔子是個平庸人,但平庸人享大名必須機會好;他所無端碰到的一個機會是個大題目,如劉盆子式的黎元洪碰到武昌起義是也。所以孔丘之成名,即令不由於他是大人物,也必由於他借到大題目,總不會沒有原因的。不特孔丘未曾刪定六經,即令刪定,這也並不見得就是他成大名的充足理由。在衰敗的六朝,雖然窮博士,後來也以別的緣故做起了皇帝。然當天漢盛世,博士的運動尚且是偏於乘障落頭一方面;有人一朝失足於六藝,便至於終其身不得致公卿。只是漢朝歷史是司馬氏班氏寫的,頗為儒生吹吹,使後人覺得“像煞有介事”罷了。但有時也露了馬腳,所謂“主上所戲弄,流俗所輕,優倡之所蓄”也。何況更在好幾百年以前。所以孔丘即令刪述六經,也但等於東方朔的誦四十四萬言,容或可以做哀公的幸臣,尚決不足做季氏的冢宰,更焉有馳名列國的道理。現在我們舍去後來無限的孔子追加篇,但憑《論語》及別的不多的記載,也可以看出一個線索來。我們說,孔丘並不以下帷攻《詩》《書》而得勢,他於《詩》《書》的研究與了解實在遠不及二千四百年後的顧頡剛,卻是以有話向諸侯說而得名。他是遊談家的前驅。遊談家靠有題目,遊談家在德謨克拉西的國家,則為演說家,好比雅典的Demosthenes,羅馬的Cicero,都不是有甚深學問,或甚何Originality的人。然而只是才氣過人,把當時時代背景之總匯抓來,做一個大題目去吹擂,於是乎“太山北鬥”,公卿折節了。

孔丘就是這樣。然則孔丘時代背景的總匯是什麽?我想這一層《論語》上給我們一個很明白的線索。周朝在昭穆的時代尚是盛的時候,後來雖有一亂,而宣王弄得不壞。到了幽王,不知為何原因,來了一個忽然的瓦解,如漁陽之變樣的。平王東遷後的兩個局面,是內面上陵下僭,“團長趕師長,師長趕督軍”,外邊是四夷交侵,什麽“紅禍白禍”,一齊都有。這個局面的原始,自然也很久了;但成了一個一般的風氣,而有造成一個普遍的大劫之勢,恐怕是從這時起。大夫專政,如魯之三桓,宋之華氏,都是從春秋初年起。晉以殺公族,幸把這運命延遲上幾世(其實曲沃並晉已在其時,而六卿增勢也很快),至於非文化民族之來侵,楚與魯接了界,而有滅周宋的形勢;北狄滅了邢衛,殖民到伊川,尤其有使文化“底上翻”之形勢。應這局面出來的人物,便是齊桓、管仲、晉文、舅犯,到孔子時,這局面的迫逼更加十倍的利害,自然出來孔子這樣人物。一面有一個很好的當時一般文化的培養,一面抱著這個扼要的形勢,力氣充分,自然成名。你看《論語》上孔子談政治的大節,都是指這個方向。說正名為成事之本,說三桓之子孫微,說陪臣執國命,論孟公綽,請討田氏,非季氏之兼並等等,尤其清楚的是那樣熱烈地稱贊管仲。“管仲相桓公,九合諸侯……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矣。”但雖然這般稱許管仲,而於管仲犯名分的地方還是一點不肯放過。這個綱目,就是內裏整綱紀,外邊攘夷狄,使一個亂糟糟的世界依然回到成周盛世的文化上,所謂“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借用一位不莊者之書名,正所謂“救救文明”(Salvaging the Civilization)。只有這樣題目可以挪來為大本;也只有這個題目可以挪來說諸侯;也只有以這個題目的緣故,列國的君覺著動聽,而列國的執政大臣都個個要趕他走路了。頡剛:你看我這話是玩笑嗎?我實在是說正經。我明知這話裏有許多設定,但不這樣則既不能解孔子緣何得大名之謎,又不能把一切最早較有道理的孔子傳說聯合貫串起來。假如這個思想不全錯,則《春秋》一部書不容一筆抹殺,而《春秋》與孔子的各類關系不能一言斷其為無。現在我們對於《春秋》這部書,第一要問它是魯史否?這事很好決定,把書上日食核對一番,便可馬上斷定它是不是當時的記載。便可去問,是不是孔子所筆削。現在我實在想不到有什麽確據去肯定或否定,現在存留的材料實在是太少了。然把孔子“論其世”一下,連串其《論語》等等來,我們可以說孔子訂《春秋》,不見得不是一個自然的事實。即令《春秋》不經孔子手定,恐怕也是一部孔子後不久而出的著作,這著作固名為《春秋》或即是現在所存的“斷爛朝報”。即不然,在道理上當與現在的“斷爛朝報”同類。所以才有孟子的話。這書的思想之源泉,總是在孔子的。既認定綱領,則如有人說“孔子作《春秋》”,或者說“孔子後學以孔子之旨作《春秋》”,是沒有原理上的分別。公羊家言亦是屢變。《傳》,《繁露》,何氏,各不同。今去公羊家之迂論與“泰甚”,去枝去葉,參著《論語》,旁邊不忘孟子的話,我們不免覺得,這公羊學的宗旨是一個封建制度正名的,確尚有春秋末的背景,確不類戰國中的背景,尤其不類漢。三世三統皆後說,與《公羊》本義無涉。大凡一種系統的偽造,必須與造者廣義的自身合拍,如古文之與新朝政治是也。公羊家言自然許多是漢朝物事,然他不泰不甚的物事實不與漢朝相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