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與顧頡剛論古史書(第3/11頁)

《大學》孟子說:“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可見孟子時尚沒有《大學》一種完備發育的“身家國天下系統哲學”。孟子只是始提這個思想。換言之,這個思想在孟子時是胎兒,而在《大學》時已是成人了。可見《孟子》在先,《大學》在後。《大學》老說平天下,而與孔子、孟子不同。孔子時候有孔子時候的平天下,“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如桓文之霸業是也。孟子時候有孟子時候的平天下,所謂“以齊王”是也。列國分立時之平天下,總是講究天下定於一,姑無論是“合諸侯,匡天下”,是以公山弗擾為“東周”,是“以齊王”,總都是些國與國間的關系。然而《大學》之談“平天下”,但談理財。理財本是一個治國的要務;到了理財成了平天下的要務,必在天下已一之後。可見《大學》不見於秦皇。《大學》引《秦誓》,《書》是出於伏生的,我總疑心《書》之含《秦誓》是伏生為秦博士的痕跡,這話要真,《大學》要後於秦代了。且《大學》末後大罵一陣聚斂之臣。漢初兵革擾擾,不成政治,無所謂聚斂之臣。文帝最不曾用聚斂之臣,而景帝也未用過。直到武帝時才大用而特用,而《大學》也就大罵而特罵了。《大學》總不能先於秦,而漢初也直到武帝才大用聚斂之臣,如果《大學》是對時而立論,意者其作於孔、桑登用之後,輪台下詔之前乎?且《大學》中沒有一點從武帝後大發達之炎炎奇怪的今文思想,可見以斷於武帝時為近是。不知頡剛以我這鹽鐵論觀的《大學》為何如?

《中庸》《中庸》顯然是三個不同的分子造成的,今姑名為甲部、乙部、丙部。甲部《中庸》從“子曰君子中庸”起,到“子曰父母其順矣乎”止。開頭曰中庸,很像篇首的話。其所謂中庸,正是兩端之中,庸常之道,寫一個Petit bourgeois之人生觀。“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不述索隱行怪而有甚多的修養,不談大題而論社會家庭間事,顯然是一個世家的觀念(其為子思否不關大旨),顯然是一個文化甚細密中的東西——魯國的東西,顯然不是一個發大議論的筆墨——漢儒的筆墨。從“子曰鬼神之為德”起,到“治國其如示諸掌乎”止,已經有些大言了,然而尚不是大架子的哲學。此一節顯然像是甲部、丙部之過渡。至於第三部,從“哀公問政”起到篇末,還有頭上“天命之謂性”到“萬物育焉”一個大帽子,共為丙部,純粹是漢儒的東西。這部中所謂中庸,已經全不是甲部的“庸德之行,庸言之謹”,而是“中和”了。《中庸》本是一家之小言,而這一部中乃是一個匯合一切,而謂其不沖突——太和——之哲學。蓋原始所謂中者,乃取其中之一點而不從其兩端;此處所謂中者,以其中括合其兩端,所以仲尼便祖述堯舜(法先王),憲章文武(法後王),上律天時(羲和),下襲水土(禹)。這比孟子稱孔子之集大成更進一步了。孟子所謂“金聲玉振”尚是一個論德性的話,此處乃是想孔子去包羅一切人物:孟荀之所以不同,儒墨之所以有異,都把他一爐而熔之。“九經”之九事,在本來是矛盾的,如親親尊賢是也,今乃並行而不相悖。這豈是晚周子家所敢去想的。這個“累層地”,你以為對不對?

然而《中庸》丙部也不能太後,因為雖提禎祥,尚未入緯。

西漢人的思想截然和晚周人的思想不同。西漢人的文章也截然與晚周人的文章不同。我想下列幾個標準可以助我們決定誰是誰。

(一)就事說話的是晚周的,做起文章來的是西漢的。

(二)研究問題的是晚周的,談主義的是西漢的。

(三)思想也成一貫,然不為系統的鋪排的是晚周,為系統的鋪排的是西漢。

(四)凡是一篇文章或一部書,讀了不能夠想出它時代的背景來的,就是說,發的議論對於時代獨立的,是西漢。而反過來的一面,就是說,能想出它的時代的背景來的卻不一定是晚周。因為漢朝也有就事論事的著作家,而晚周卻沒有憑空成思之為方術者。

《呂覽》是中國第一部一家著述,以前只是些語錄。話說得無論如何頭腦不清,終不能成八股。以事為學,不能抽象。漢儒的八股,必是以學為學;不窺園亭,遑論社會。

《禮運》《禮運》一篇,看來顯系三段。“是謂疵國,故政者之所以藏身也”(應於此斷,不當從鄭)以前(但其中由“言偃復問曰”到“禮之大成”一節須除去)是一段,是淡淡魯生的文章。“夫政必本於天……”以下是一段,是炎炎漢儒的議論,是一個漢儒的系統玄學。這兩段截然不同。至於由“言偃復問曰”到“禮之大成”一段,又和上兩者各不同,文辭略同下部而思想則不如彼之侈。“是為小康”,應直接“舍魯何適矣”。現在我們把《禮運》前半自為獨立之一篇,並合其中加入之一大節去看,魯國之鄉曲意味,尚且很大。是論兵革之起,臣宰之僭,上規湯武,下薄三家的仍類於孔子正名,其說先生仍是空空洞洞,不到《易傳》實指其名的地步。又談禹湯文武成王周公而不談堯舜,偏偏所謂“大道之行也”雲雲即是後人所指堯舜的故事。堯舜禹都是儒者之理想之Incarnation,自然先有這理想,然後再Incarnated到誰和誰身上去。此地很說了些這個理想,不曾說是誰來,像是這篇之時之堯舜尚是有其義而無其詞,或者當時堯舜俱品之傳說未定,尚是流質呢。所談禹的故事,反是爭國之首,尤其奇怪。既不同雅頌,又不如後說,或者在那個禹觀念進化表上,這個《禮運》中的禹是個方域的差異。我們不能不承認傳說之方域的差異,猶之乎在言語學上不能不承認方言。又他的政治觀念如“老有所終”以下一大段,已是《孟子》的意思,只不如《孟子》詳。又這篇中所謂禮,實在有時等於《論語》上所謂名。又“升屋而號”恰是墨子引以攻儒家的。又“玄酒在室”至“禮之大成也”一段,不亦樂乎的一個魯國的Petit bourgeois之Kultur。至於“嗚呼哀哉”以下,便是正名論。春秋戰國間大夫紛紛篡諸侯,家臣紛紛篡大夫,這篇文章如此注意及此,或者去這時候尚未甚遠。這篇文章雖然不像很舊,但看來總在《易·系》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