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與顧頡剛論古史書(第2/11頁)

去年春天和志希、從吾諸位談,他們都是研究史學的。“頡剛是在史學上稱王了,恰被他把這個寶貝弄到手;你們無論再弄到什麽寶貝,然而以他所據的地位在中央的緣故,終不能不臣於他。我以不弄史學而幸免此危,究不失為‘光武之故人也’。幾年不見頡剛,不料成就到這麽大!這事原是在別人而不在我的頡剛的話,我或者不免生點忌妒的意思,吹毛求疵,硬去找爭執的地方;但早晚也是非拜倒不可的。”

頡剛,我稱贊你夠了麽!請你不要以我這話是朋友的感情;此間熟人讀你文的,幾乎都是這意見。此特你應做的事,就是趕快把你這番事業弄成。我看見的你的文並不全,只是《努力》上,《讀書雜志》九、十、十一、十二、十四(十三號未見過,十四號後也未見過)所登的。我見別處登有你題目,十四號末又注明未完;且事隔已如此之久,其間你必更有些好見解,希望你把你印出的文一律寄我一看。看來禹的一個次序,你已找就了,此外的幾個觀念,如堯、舜、神農、黃帝、許由、倉頡,等等,都仔細照處理禹的辦法處置他一下子。又如商湯、周文,周公雖然是真的人,但其傳說也是歷時變的。龜甲文上成湯並不稱成湯。《商頌》裏的武王是個光大商業而使上帝之“命式於九圍”的,克夏不算重事。《周誥》裏周公說到成湯,便特別注重他的“革夏”,遂至結論到周之克殷,“於湯有光”的滑稽調上去(此恰如滿酋玄燁諛孝陵的話)。到了孟子的時代想去使齊梁君主聽他話,尤其是想使小小滕侯不要短氣,便造了“湯以七十裏興,文王以百裏興”的話頭,直接與《詩·頌》矛盾。到了嵇康之薄湯武,自然心中另是一回事。至於文王周公的轉變更多。周公在孔子正名的時代,是建國立制的一個大人物。在孟子息邪說、距诐行的時代,是位息邪說、距诐行的冢相。在今文時代,可以稱王。在王莽時代,變要居攝。到了六朝時,真個的列爵為五、列卿為六了,他便是孔子的大哥哥,謝夫人所不滿意事之負責任者。(可惜滿清初年不文,不知“文以詩書”,只知太後下嫁。不然,周公又成滿酋多爾袞;這恐怕反而近似。)這樣變法,豈有一條不是以時代為背景。尤其要緊的,便是一個孔子問題。孔子從《論語》到孔教會翻新了的梁漱溟,變了豈止七十二,而且每每是些劇烈的變化,簡直摸不著頭腦的。其中更有些非常滑稽的。例如蘇洵是個訟棍,他的《六經論》中的聖人(自然是孔子和其他),心術便如訟棍。長素先生要做孔老大,要改制,便作一部《孔子改制托古考》;其實新學偽經,便是清朝的康有為作的。梁漱溟總還勉強是一個聰明人,只是所習慣的環境太陋了,便挑了一個頂陋的東西來,呼之為“禮樂”,說是孔家真傳:主義是前進不能,後退不許,半空吊著,簡直使孔丘活受罪。這只是略提一二例而已,其實妙文多著哩。如果把孔子問題弄清一下,除去歷史學的興味外,也可以滅掉後來許多梁漱溟,至少也可以使後來的梁漱溟但為梁漱溟的梁漱溟,不復能為孔家店的梁漱溟。要是把歷來的“孔丘七十二變又變……”寫成一本書,從我這不莊重的心思看去,可以如歐洲教會教條史之可以解興發噱。從你這莊重的心思看去,便一個中國思想演流的反射分析鏡,也許得到些中國歷來學究的心座(Freudian complexes)來,正未可料。

你自然先以文書中選擇的材料證成這個:“累層地”,但這個累層地的觀念大體成後,可以轉去分析各個經傳子家的成籍。如此,則所得的效果,是一部總括以前文籍分析,而啟後來實地工作的一部古史,又是一部最體要的民間思想流變史,又立一個為後來證訂一切古籍的標準。這話是虛嗎?然則我謂它是個“大小總匯”,只有不及,豈是過稱嗎?

大凡科學上一個理論的價值,決於它所施作的度量深不深,所施作的範圍廣不廣,此外恐更沒有什麽有形的標準。你這個古史論,是使我們對於周漢的物事一切改觀的,是使漢學的問題件件在它支配之下的,我們可以到處找到它的施作的地域來。前年我讀你文時,心中的意思如湧泉。當時不寫下,後來忘了一大半。現在且把尚未忘完的幾條寫下。其中好些只是你這論的演繹。

(一)試想幾篇《戴記》的時代

大小《戴記》中,材料之價值不等,時代尤其有參差,但包括一部古儒家史,實應該從早分析研究一回。我從到歐洲來,未讀中國書,舊帶的幾本早已丟去。想《戴記》中最要四篇,《樂記》《禮運》《大學》《中庸》,當可背誦,思一理之。及一思之,恨《樂記》已不能背。見你文之初,思如湧泉,曾於一晚想到《大學》《中庸》之分析。後來找到《戴記》一讀,思想未曾改變。又把《禮運》一分量,覺得又有一番意思。今寫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