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祚庥: 在科學和宣傳之間(第2/9頁)

熊:他是在小範圍內說的這個話吧?

何:不能說是小範圍,他一提出倡議,消息就傳開了,否則我怎麽會知道呢?按許良英的個性,他一旦提出倡議,就會付諸行動,不是說說就完了。這件事犯了大忌諱,因而也影響到他所領導下的浙江大學裏的許多地下黨員。不少人對他很有看法。不過,科學院的領導對他有看法,還有另一個背景。1955年中央部署了肅反運動,許良英被肅了一下,怨氣沖天。甄別之後,他堅決不肯繼續在院部幹下去,非要下研究所。雖然院領導同意了,但總還是有隔閡。

思想戰線的多個戰役

何:關於反右派鬥爭及之前的多個批判運動,我還可以提供一些政治背景。至於怎麽評價,是另外一個問題。解放初期,規定參加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的先決條件是“三反一擁”,也即必須認同反帝、反封建、反官僚資本主義,擁護中國共產黨的領導。這關系到是否擁護共產黨把革命進行到底。雖然各民主黨派在聲明中承認“三反一擁”,但實際上他們跟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聯系較多,並不見得真心誠意擁護共產黨的領導。所以,解放初期,仍然存在共產黨和民主黨派爭奪領導權的鬥爭。包括科技工作,也有共產黨能不能領導的問題。直到1957年後,才完全改變了政治格局。

熊:口服不夠,還要心服。

何:為什麽開國以後要搞那麽多的政治運動?很多人都不理解。原因是他們把那一時期的政治鬥爭看得太簡單了。搞運動的真正原因是,要進一步鞏固共產黨的領導。解放初期共產黨的政權是不鞏固的。不僅公開的敵人要推翻你的政權,在統一戰線內部也不可能做到完全一致。雖然人家發表聲明擁護你,但是不是真正用行動擁護,是不是真按照你的主張去做?那可不見得!我聽到某些民主黨派成員私下議論說:“國民黨不學無術,共產黨不學有術,我們民主黨派是有學有術。”應該承認,當時的共產黨的確學問不大!

熊:晚清時也有過類似的話語。有人稱岑春煊不學無術,張之洞有學無術,袁世凱不學有術,端方有學有術。

何:哦,原來早就有過類似的話。民主黨派這麽說,是有理由的。拿科學院黨組來說,少數幾個黨員的學術地位均不高。汪志華只是教員,吳征鎰也才是講師,稍微高一點的是關肇直,也只是副研究員。數學所的吳新謀是研究員,但他是個老好人,學術地位也不夠高。作為中央宣傳部裏的普通一兵,何祚庥剛畢業,羅勁柏也剛畢業,龔育之還沒有畢業呢!中央宣傳部部長陸定一,倒是上海交通大學電機系畢業的高材生。不過他參加革命工作多年,電機工程早已忘記。於光遠也只是清華大學周培源教授掛名的研究生,沒念多少時間,就參加抗日戰爭去了。學術地位誰高?當然是華羅庚,華老啊!他是民主黨派,民主同盟的盟員。跟他比,你們這些共產黨員最多也只能算是不學有術。說你們“有術”,還不是因為你們居然打倒了國民黨!在學問上說你們“有術”,已經是很“擡舉”你們了。

熊:當時,高級知識分子中共黨員很少,但有不少人加入了民主黨派。

何:自然科學領域不是爭奪的對象,共產黨當時並不太想控制自然科學。李四光副院長曾對毛主席說,請共產黨派人來領導科學院。據說那時另一位負責同志回答說:“我們不懂,還是你們弄去吧”。但是,在社會科學領域,一些民主黨派人士也真的認為他們有學有術,而共產黨卻是不學而有術。這就使得解放初期,一場思想領域的鬥爭必不可免。

熊:是不是這樣,有些人並不覺得自己在爭,但是做者無心,看者有意,別人覺得他在爭。

何:不管他們內心是什麽想法,反正客觀的表現和主張有爭的意味。解放初期,艾思奇曾到清華大學大禮堂講辯證唯物主義。金嶽霖當場發言,很願意和艾思奇探討一下究竟是形式邏輯正確,還是辯證法正確。這是我當場聽到的。

熊:當時他倆的學術地位如何?

何:現在的人提起艾思奇,會覺得他學術地位很高。但那個時候,他不過是寫了一本《大眾哲學》的共產黨員而已。《大眾哲學》雖然在參加革命的人群中影響很大,但在經院哲學裏,並沒有很高的地位。在那些學者的心目中,康德才是哲學上最高權威,後來是羅素、杜威。他們最多認同馬克思的某些見解。至於列寧,根本就不是哲學家!所以,論起學術地位,艾思奇當然遠不及胡適,也趕不上馮友蘭、賀麟、金嶽霖、湯用彤這些在傳統哲學殿堂中的著名教授。